昆仑奴
唐宋传奇集
昆仑奴
作者:鲁迅  |  字数:5110  |  更新时间:2023-12-05 05:10:59

  〔唐〕裴铏 著

  安史之乱后,唐代宗大历年间,有一位姓崔的年轻后生,因是官宦人家子弟,被朝廷选入宫廷禁卫军。他的父亲是一位颇有声名的官吏,与力挽狂澜的当朝一品大员素有往来。一品大员抱病在家休养期间,崔生奉父命前去探视。崔父此举自有一番苦心:崔生当时担任的不过是千牛卫这样一个卑微职位,有机会接近一品大员,争取留下些许好印象,也能为日后的晋升铺平道路。

  虽然如此,崔生并非趋炎附势的人,眉宇间自有年轻人的一股英气与傲气。平素顾盼生姿,风流倜傥,举止稳重,言谈清雅。只是进入一品大员的府邸,见到高墙深院,护卫森严,不免收敛心迹,唯有谨记“见父之执,不谓之进,不敢进;不谓之退,不敢退;不问,不敢对”的准则,不敢有冒失的举动。投上名帖,静立于庭中。待下人通报回禀后,方才朗声转达了父亲的问候,并祈愿早日康复。一品大员听说是故人之子,便让随侍左右的姬女卷起门帘,延请崔生进入内室,以示亲近。崔生举止稳重,恭敬地致以晚辈后进之礼后,再次传达了崔父的担心与祈福,言辞端庄清雅,让人听了分外舒适。初次见面,一品大员就非常喜欢崔生,加恩赐座,询问公务学问诸事宜,崔生应对愈加得体。

  这时有三个姬女走了进来,身姿窈窕,都是绝世的美人。她们手捧金盏,里面盛放深红色的樱桃,每一颗都亮晶晶的,像堆在一起的玛瑙。一品大员让其中一位身穿红色薄绸的姬女,端了一盏樱桃站到崔生旁边侍候。红色的樱桃浸在蜜水中,与艳红的倩影交相辉映,被一双如玉般的莲掌托住。崔生不知为何局促起来,迟迟不愿取食。一品大员瞧在眼里,大为开怀,病情似乎一下子全好了。他有心打趣崔生,让红衣姬女用银匙舀起樱桃喂到崔生嘴边。眼见得青葱般的手指快要轻抚到自己的脸颊,崔生更是窘迫羞赧,心跳只如校场上的军鼓被擂得天响一般。有一瞬间,他真担心如果自己再不吃樱桃,一品大员会像晋朝的石崇一样迁怒于美人,想到美人可能会因为自己的愚蠢行为失去这么好看的手指或手臂,甚至香消玉殒,那样的罪过真是太大了。崔生迫不得已才吃了一颗,含在嘴里,哪里能尝出什么滋味,又不好意思吐出核,似乎要把核硬生生在嘴里含化了。姬女瞧得仔细,忍俊不禁,笑靥如花绽放。静女其姝,明媚在旁,如翠珰含情,如暖玉生烟,崔生忍不住心旌摇荡,害怕失态于当场,不敢久留,便向一品大员辞归。

  一品大员说:“你平日里闲暇时,一定要经常来我这边多加走动,陪我这个老人说说话也是好的,不要嫌弃疏远了呀。”崔生连声应诺。一品大员又命红衣姬女护送崔生出院,吩咐道:“崔公子是府中贵客,你且送他一程。我怕奴仆们粗心,照应不周,惊吓了崔公子。”红衣姬女便催动莲步,像一朵红莲一般在前面引路。崔生正值青春年少,容貌俊朗,如玉一般温润清朗,红衣姬女已是格外留心。只是一品大员在旁,未敢流露半分。这时奉命送崔生出门,不免要起试探之心。立于院门,她暗自盼望崔生能够心有灵犀。崔生果然回头,远远地游目骋怀,似有无穷心意,一时难以启齿。趁着左右无人,红衣姬女便竖起三根指头,又将手掌翻转了三次,然后指着胸前的小镜子,说道:“盼君谨记。”似乎是提醒崔生不要忘了一品大员请他常来常往的嘱咐。除此之外,再没有说其他话语。

  崔生牢记在心,只是百思不得其解。返回家后,他先向父亲禀报了探视经过,并转呈了一品大员的问候。回到自己的别院后,红衣姬女的形象便浮泛心头,再也挥之不去。先是比划三根手指,再是翻转手掌三次,最后指着胸前圆镜,历历在目,徐徐反复,竟然百忆不厌。十指如春葱,酥胸如满月,美则美矣,可这番动作究竟有何寓意,却着实让人费解。一连几天,崔生形神恍惚,话也不多讲,失魂落寞,郁郁寡欢,茶饭不思,很快瘦脱了人形。仅仅一面之缘,崔生便堕入情海,相思难告解,游丝紧缠绕。情动于中,自然发之于外,于是赋诗一首:“误到蓬山顶上游,明珰玉女动星眸。朱扉半掩深宫月,应照琼芝雪艳愁。”

  蓬山暗指一品大员府邸,玉女、琼芝便是红衣美姬。在崔生心里,自然以为红衣美姬和自己一样,也陷入了深深的爱与哀愁之中。

  可惜身边的人都不明所以,还以为崔生得了魔怔,竟然想要到寺院请法师来驱魔。只有一个叫磨勒的昆仑奴,时时留意崔生的举动,对他说:“公子心中定然装了什么事,才会这样长吁短叹,痛苦万分。公子不妨说出来给老奴听听。”

  当时流行以南洋外国人为仆役,无论是宫中还是贵族大户,都会蓄养昆仑奴。昆仑奴皮肤黝黑,头发自然卷,即使生活在长安,依然保持习惯的传统装束,穿窄袖右衽衣,腰上系一根丝绳。他们几乎都是外八字脚,走起路来像鸭子。这也难怪,昆仑奴的特长,本来就是潜水,还有一个是驯象。可惜长安城里没有几头象供他们驱遣,水倒是不少,经常有主人令昆仑奴潜水打捞失物,渐渐发展成娱乐,甚至还有专门的潜水竞赛。

  崔生因此很不以为然,对磨勒说:“你们这些昆仑奴,虽然可以同大象交流,也能在水下睁着眼睛,难道还能洞察我的心思吗?”

  磨勒说:“公子,请你直接告诉老奴吧。老奴虽然不能猜中公子心中所想,但一定能让公子宽心满意。公子的事就是老奴的事,不论远近,老奴肯定都能办成。”

  崔生心下奇怪,觉得这不是一般奴仆能说出来的话,不禁对磨勒刮目相看,便把在一品大员府邸的所见所闻全盘相告。他的种种烦恼,皆因见了红衣姬女的第一面,又时刻想见第二面。一面之缘难忘,再见之心切切。

  磨勒说:“人世间的男欢女爱,我听说天公都愿意作美。这其实是小事一桩啊。公子你为什么不早说呢?这几天自我折磨的苦头算是都白吃了!”

  说来也奇怪,在崔生听来,磨勒这番话倒不像只是安慰自己的,便生出几分期待来,觉得磨勒说不定真能达成自己的心愿。只是,另一重烦恼又浮上心头,红衣姬女的神秘手势该作何解释呢?

  磨勒说:“这也不难猜。她伸出三个手指,说明一品大员总计有十院美姬,她位数第三院。她翻掌三次,一掌五指,三掌正是十五之数,说明约的时间是十五那一天。胸前小镜子,圆如十五的月亮,十五的月亮寓意团圆,是暗示十五那天一品大员不会出现,请公子放心大胆前去和她相见。”

  崔生非常高兴,甚至都有点按捺不住了,好像美人已经坐拥在怀一样。他对磨勒说:“历史上蔡邕和杨修是猜字谜的高手,我看他们都没有你聪慧。美人的隐语,你竟然全部都猜了出来。可是,我怎么才能去赴美人之约呢?见不到美人,我心中的忧思还是根本无法缓解。”

  磨勒大笑,说:“公子放心,这事全包在老奴身上。后天晚上就是十五之夜,请您吩咐下人准备两匹黑绢,做两套夜行衣。一品大员家中饲养有猛犬,专门看守十院美姬的院门,普通人休想踏足半步,擅入者必定会被猛犬活活咬死。这种看家犬最是厉害,像天神一样警醒,像老虎一样勇猛,产于曹州孟海。这个世界上除了老奴,没有人能神不知鬼不觉地除掉它。今天为了公子,老奴愿意用铁锥打死它。”

  崔生大喜,命厨下备好酒肉,设宴犒赏磨勒。眼看三更临近,磨勒便拿着铁锥出去了。才过了大约一顿饭的时间,磨勒便悄然而返,告诉崔生:“看守第三院的猛犬已经被老奴打死,现在没有什么障碍了。”

  磨勒和崔生换上夜行衣。磨勒背着崔生,轻轻松松越过了十多重很高的院墙。崔生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很轻的包裹,感觉不到分量地颠簸了几下,便进入一品大员的府邸。等到耳畔风声停息,人已停在第三院。时间不早也不晚,刚刚好是三更。房门半掩,银灯剔暗,隐约可以看到红衣姬女呆呆地坐在榻上,时不时发出叹息声,好像心有所待。正是将寝未寝之际,她身上的佩玉已摘,脸上的脂粉已去,素颜上笼罩着一片幽愁暗恨,不知念谁恨谁。红衣姬女展开香帕,轻启朱唇,念上面的题诗:“深洞莺啼恨阮郎,偷来花下解珠珰。碧云飘断音书绝,空倚玉箫愁凤凰。”

  崔生听得分明,不由痴了。他与红衣姬女倒是情通款曲,箫瑟和鸣。他心系玉女,她情牵阮郎。他借空中孤月揽愁,她托呜咽箫声问幽。一别之后,两地相思并无不同。崔生原以为此恨绵绵永无绝期,没想到此刻得以相见,犹恐身是梦中人。

  府中的侍卫都已熟睡,周围一片寂静。梆子声渐渐远去。崔生这才慢慢地撩起门帘,走入房中。

  猛然看到一个黑衣人出现,红衣姬女吓得花容失色。过了许久,她才认出是崔生,马上跳下床榻,一把拉住崔生的手,再也舍不得放开。红衣姬女说:“我知道公子聪慧过人,一定会用心记住,所以才用手语与公子相约。只是大员府邸防范森严,不知道公子您用了什么神通,竟然真的能如期而至?这真的不是在做梦吗!”

  崔生说:“我们能够相见,全赖我的仆人磨勒之功。他先是击杀了猛犬,又背负我飞檐走壁,才来到了这里。”

  红衣姬女问:“磨勒现在人在哪里?他带公子到此,这份恩情我必须面谢。”

  崔生说:“磨勒就在帘外。”

  红衣姬女便请磨勒进屋,用金盏盛满美酒,奉给磨勒畅饮。她又告诉崔生:“我本是朔方人氏,家境颇富。一品在朔方治军时,以武力逼迫我做了姬女。很多次想自尽,却怕连累家人,只能苟且偷生,还要强行欢笑,脸上涂脂抹粉,心里非常苦闷。虽然吃的是山珍海味,住的是美屋华厦,穿的是绫罗绸缎,铺金盖玉,奢侈浮夸,但这些都不是我希望过的生活。我好像被囚禁的鸟,失去了自由。您的仆人既然这么厉害,能不能请他帮我逃出这里的牢狱?只要我能离开一品大员,就是死我也在所不惜。希望公子能收留我,让我作为您的奴婢侍候左右。不知公子可否答应?”

  崔生感到很为难,陷入沉默。击毙大员家中猛犬,毕竟死无对证;与大员的姬女私会,也不会轻易泄露;只有姬女潜逃,大员一定会雷霆震怒,下令彻查。

  磨勒却没有这些顾虑,说:“娘子如果真的想从这里逃走,其实也是小事一桩啊。”

  磨勒这么说,崔生便也同意姬女出去后,可以暂时先住在自己的别院中。

  姬女非常高兴,开始收拾细软,整整装了三个大袋子。磨勒先把姬女的行李送出去,来回三趟,眼看着天就要亮了,磨勒便同时背起崔生和姬女,一口气飞过十几道高墙,如履平地。一品大员府邸中负责值夜的守卫,谁都没有意识到三院里的情况——进来了两个人,出去了三个人。

  天亮后,家仆才发觉三院姬女已失踪,守院的猛犬头骨尽碎而死。得知此事后,一品大员的恐惧大于惊讶,说:“入夜之后,府邸的防范一向森严。既有高墙屏护,门户也都会上锁紧闭,辅以护院武士来回巡逻,更有猛犬示警。肯定是游侠所为,才能背着姬女逾墙而过,力毙猛犬,还不惊动远近守卫。有这等本领的人,世上也没几个。我看,姬女失踪的事就到此为止吧。”一品大员内心忐忑,虽然他对姬女宠爱有加,赏赐无数,但毕竟难改当初用武力逼迫姬女从命的事实。如果这次深夜闯府行动,只为把人接走,并不是为了复仇,就已经谢天谢地了。又反复告诫家人不要到外面去说,免得此人去而复返,惹出更大的麻烦。

  姬女便在崔生的别院潜藏下来,轻易不抛头露面,也没有人怀疑她的来历。一品大员府邸并没有将姬女离奇失踪一事上报官府,对外更没有声张,平静如常,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一样。磨勒也恢复成再普通不过的昆仑奴。崔生偶尔想起那晚之事,还恍惚觉得那是磨勒武功高强的孪生兄弟呢。

  两年之后,连姬女也放松了戒备。春天来了,崔生带着姬女同游曲江。一品大员的家人无意中看见坐在香车中的姬女,竟然认了出来。得知失踪姬女竟然成了崔生的宠妾,一品大员大感意外,便召来崔生问询。崔生知道事已败露,不敢再有任何隐瞒,详细讲述了事情的经过。一品大员说:“如你所言,所有这些事的源头便在姬女,若非她投石问路在先,想必你也不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念在哪个少女不善怀春,哪个少年不善钟情,而我又已是一个老人,现而今她已用心服侍你两年,我也不打算再追究问罪于她了。但你说的这个磨勒,我却不敢掉以轻心,他很有可能是一个江洋大盗,藏匿在你家中避祸。我既已知晓此事,绝不能袖手旁观,一定要将磨勒绳之以法,为天下人除害。”

  一品大员于是命令五十名荷甲士兵,手持长枪短刃,将崔生的别院团团围住,势必要擒拿住磨勒。却见磨勒手持匕首,身上像长了一对看不见的翅膀一样,兔起鹘落,已经跳出高墙,从士兵们的头上一飞而过。众人只觉一道黑影,迅疾如猛禽,哪里还有磨勒的身影。尽管箭矢如雨,却没有能射中他的。电光石火之间,磨勒早已不知去向,只剩下一群人目瞪口呆。

  崔家上下,都蒙在鼓里,既不知道官府为何要捉拿磨勒,也不知道平素相熟的磨勒竟然会飞檐走壁,而且不费吹灰之力就从官府布下的天罗地网中安然脱身。在一片惊慌中,只有姬女感念磨勒之德,希望他能化险为夷。

  围捕不仅徒劳无功,还打草惊蛇,一品大员深感后悔。早知如此,还不如就任由磨勒生活在崔府,继续他作为昆仑奴的生涯。现在好了,磨勒成功逃离了崔府,每晚却随风潜入一品大员的梦中。一品大员受无边的恐怖支配,只能增加更多持剑执戟的护院家丁,以防止磨勒来寻仇。折腾了一年多,磨勒并未出现,一品大员才重新睡上安稳觉。

  十多年后,这次是轮到崔家的家人。崔家有人看见磨勒在洛阳市卖药,容貌和他在崔家为奴时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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