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剧的诞生
作者:尼采  |  字数:3762  |  更新时间:2023-12-03 16:14:50

  出现在希腊悲剧中阿波罗部分对话中的任何东西,看起来都简单、明了,也很美。从这个意义上说,对话是希腊人的一面镜子,它的本性表现在舞蹈之中,因为在舞蹈中,最大的力量只是潜在的,在柔和而富于动作的舞步中表现出来。索福克勒斯笔下主人翁们所讲的话,是如此地带着阿波罗式的确定与明晰,我们对此感到惊奇。我们觉得我们可以探测他们最内在的本质,同时我们也觉得有点奇怪,竟然不要费多大功夫就可以达到目的。

  但是,当主人翁出现并可被看见时,一旦我们的注意力离开这个主人翁,而深入由这些明显影像所形成的神话之中时,我们就会突然面对一个新的现象,这个新的现象与我们眼睛所看见的现象完全相反。在我们集中力量把眼睛对着太阳以后,当我们把眼睛再从太阳移开时,就会发现我们眼前有许多黑点。

  相反,索福克勒斯笔下主人翁们的形象,是由于对自然的恐惧深刻观察以后所带来的必然结果,就好像是一些用来恢复在可怕黑夜中受到损伤的眼睛的明亮场所。只有在这种方式之下,我们才可以完全了解所谓希腊的“光辉”是什么意思。可是,我们发现在今天,这个所谓希腊的光辉却被误解为一种平静满足的状态。

  索福克勒斯认为受命运支配的俄狄浦斯,即希腊舞台上最伟大的受苦者,是一种高贵典型。尽管他有智慧,却命中注定要犯错并遭受不幸,但是,由于他深沉的忧戚,而对环境产生有利的影响。这位深刻的诗人告诉我们,一个真正高贵的人,是不可能犯罪的。虽然他的行为破坏了所有法律、所有自然秩序,也就是整个伦理规范,但是,所有这些行为,必将创造意义更为丰富的结果,而这些结果足以从旧世界的废墟上建立一个新世界。

  就他同时还是一位宗教思想家而言,上面的话可以说是这位诗人的福音。就他作为诗人而言,一开始他就带给我们一个复杂的法律死结,在慢慢解开这个死结的过程中,法官自己也毁了。一般希腊人对这种辩证的解决很满意,以至于赋予这个工作一种胜利的光辉,因此解除了潜伏于这个情景的可怕前提中的痛苦。

  在《俄狄浦斯在科罗诺斯》中,我们遇到这同样的光辉,但是,完全改观了。这位年老英雄带有过多的忧戚,被迫遭受许多不幸。这里我们所看到的,与这位年老英雄不同,却是一种特别的光辉,这种光辉是自上而来的,并且暗示我们,由于他消极忍受,这位英雄可能获得一种最大的活动能力。这种活动与早期自觉的奋斗完全不同,它产生纯粹的消极性,延伸得很远,超越了他自己生命中的有限经验。

  因此,俄狄浦斯寓言中的法律死结,慢慢地松开了,以往人类以为这个死结是无法解开的。当我们看到与这个逻辑相类似的非常的东西时,我们就体验到了人类最大的快乐。如果这个解释对诗人公平合理的话,我们还可以问,这个解释是否完全包括了神话所有的含义。现在我们知道了,诗人的整个观念恰好是我们目光透入深不可测的事物背后,由自然所提供的美丽的光辉形象。

  俄狄浦斯弑父娶母,解答狮身人面怪物的难题,俄狄浦斯的这种命运代表什么呢?古代有一种普遍流行的看法,尤其是古代波斯人特别强烈地相信这种看法,认为一个贤明的僧侣,必定是由乱伦而生的。如果我们以这种拜火教徒的看法来研究俄狄浦斯的话,我们也可以得到一个结论,就是无论什么地方,只要预言的和不可思议的力量打破了现在和未来的界限,那么,严格的个体化原理,自然的神奇世界,极端违反自然必然会先产生。

  因为,人类怎么能够强迫自然舍弃她的奥妙?除非人类不断地反抗她。也就是说,以违反自然的行动来反抗自然。这就是我在俄狄浦斯命运的可怕三重性中所发现的答案。那个解决自然难题的人,由于弑父娶母,必然破坏神圣的自然律。好像这个神话悄悄地告诉我们,智慧,尤其是狄俄尼索斯的智慧,是一种违反自然的罪行,并且告诉我们,任何人如果借着知识上的自负而把自然投入黑暗深渊的话,他自己也必然会尝到自然分裂的苦果。

  智慧的刀锋转向贤明的人,智慧是对自然所犯的一种罪行。这就是神话向我们所宣示的可怕言语。但是,希腊诗人像阳光一样,接触到可怕而严峻的神话上的“曼侬柱像”,这就产生了索福克勒斯的主调。现在,我想将行动的光荣与被动的光荣对比,因为它启发埃斯库罗斯的普罗米修斯。年轻的歌德曾以他的普罗米修斯对宙斯所说的勇敢言辞向我们显示思想家埃斯库罗斯想说的话,但向我们显示诗人埃斯库罗斯想说的话,却要我们从象征中去推测:

  我坐在这里,

  塑造着我想象中的人,

  一个像我自己的种族,

  让他们受苦,哭泣,

  悲悲喜喜,

  忘却所有关于你的事情

  像我所忘却的一样。

  人被提升到非常强有力的境地时,就征服他自己的文明并迫使诸神与他联合,借着他自主的智慧,他支配诸神的存在和他们势力的限度。但是,在普罗米修斯诗中表现得最奇妙的,是它所深刻描写的埃斯库罗斯对“正义”的渴求。

  一方面是这个勇敢的人遭受巨大痛苦,另一方面预知到“诸神的黄昏”的诸神感到极度危险,这两方面合起来表示一种调和,表示他们痛苦世界的合并。所有这些使我们很自然地想起埃斯库罗斯思想的重要信条,在这重要信条之中,我们看到作为永恒正义的“莫拉”被尊崇在人类和诸神之上。

  在尊重埃斯库罗斯所借以将奥林匹斯世界置于他自己正义尺度之下的那种突出的勇敢时,我们必须记住,有深度的希腊人在其神秘宗教崇拜中,具有一种绝对不变的形而上的思想基础,同时他们可以随意把他们所有可疑的不完全的意念都甩给奥林匹斯诸神。

  尤其是,就这些神祇而言,希腊艺术家体验到一种模糊不清的依赖感,也就是埃斯库罗斯的“普罗米修斯”中完全以象征表现的那种感情。强有力的艺术家,在能够创造人类并且至少能够消灭奥林匹斯诸神的大胆挑战式的信念方面是刚强的。他可以用他最高的智慧来完成这个工作,但要以永久的痛苦为代价。

  从事行动的光荣力量也是伟大天才所具有的力量,而为了这种力量,即使永久痛苦也不是太高的代价,应该说是艺术家苦涩的光荣,这是埃斯库罗斯诗的真正本质,而索福克勒斯在其《俄狄浦斯王》中却吟诵着对圣者的赞美歌。

  但是,即使埃斯库罗斯对神话所做的解释,也未能测出其非常恐怖的深处。当一片光辉灿烂的云彩反射在黑暗的忧伤湖面时,我们再度看到了艺术家的快乐和创造的喜悦。有关普罗米修斯的传说是整个印欧族社会中固有的,同时也证明他们对深刻悲剧的幻象具有普遍的天才。

  事实上,也许这个神话对印欧人所具有的重要性与有关“堕落”的神话对犹太人所具有的重要性是一样的,并且这两个神话有如兄妹一样地关联着。关于普罗米修斯神话的假想,是原始人对作为一切新兴文明的真正保障之物——火的最高价值的信仰。但是,如果人类自由使用火,而不把它看作是上天赐予的,例如天空发红光的雷电和温暖的阳光,这对有思想的原始人来说似乎是一种罪过,似乎是对神圣自然的一种掠夺行为。

  这样,这个原始的哲学问题就立刻在人与诸神之间设置了一个不能解决的矛盾,它像巨石一样,躺在一切文化的大门口。人类最高的幸福必须以罪过来换取,还要为它付出代价,被侵犯的诸神使人类遭受无尽的悲伤和痛苦,以惩罚他们所具有的巨大野心。

  这是一个严峻的观念,这个观念因其赋予罪过高贵的尊严而对犹太民族有关“堕落”的神话提供一种奇妙的对比。犹太民族有关“堕落”的神话是一个表现求知欲、欺骗,暗示感应力、欲望强烈的神话,总之,是一个表现所有作为邪恶根源的女性缺陷的神话。

  使印欧民族的观念有所不同的,是像公正的普罗米修斯的德行那种行动之罪的崇高观念。这个观念给我们提供一个悲观主义悲剧的伦理基础,它渐渐被视为人类不幸的理由,被视为人类罪恶以及由这种罪恶而带来痛苦的理由。

  有思想的印欧民族无意以双关语表示那种事物内部的悲剧,宇宙中心的矛盾,被他们看作是几个世界的相互渗入,像是神的世界和人的世界的相互渗入。每一个世界当其单独存在时,都是合理的,一旦侵占别的世界时,就必须为它的个体性而尝尽苦果。

  个人在其勇敢的追求普遍除去个体化的过程中,遭遇原始矛盾并学会了犯罪和受苦。印欧民族认为男性是犯罪者,犹太民族则认为女性为罪恶者。这与下述的观念完全一致:侮慢道德法则的原始行为,应该归之于男人;原始罪恶,则应该归之于女人。对其他方面,也许不必再做这样的区别,试比较一下歌德《浮士德》中男巫们的合唱歌:

  毫不神秘地感觉到:

  女人远在前头疾走,

  但不论她走得多快,

  男人只要勇敢地一跃就到了。

  一旦我们领会了普罗米修斯神话的实质,为了强有力的个体而侮慢道德法则的无上必然性,我们一定会了解这个悲观主义观念的非阿波罗本性。

  阿波罗画出界线以使个体安定,并一再要求个体从事自觉活动,并提醒神圣的普遍规范。但是,为了避免阿波罗势力将一切形相冻结为埃及式的僵硬枯槁,并且在企图为每一特殊波浪画定活动范围时免得抑制湖水本身的活动,狄俄尼索斯周期性地涨潮,破坏阿波罗意志对希腊精神进行限制的那些小圈子。

  然后,迅急高涨的狄俄尼索斯潮水承受着所有小浪头,正像普罗米修斯的兄弟提坦族巨人阿特拉斯肩负世界一样。这个想要成为所有个体的阿特拉斯,想要将他们放在宽阔的肩膀上,把他们带到更远更高地方的巨大冲动,是普罗米修斯和狄俄尼索斯势力之间的共同联系。

  在这方面,埃斯库罗斯笔下的普罗米修斯表现为狄俄尼索斯的化身,而在对正义的深切渴望中,埃斯库罗斯则显示出他得自个体化和合理界线之神阿波罗的血统。现在我们可用下述的话来表示埃斯库罗斯笔下普罗米修斯所具有的狄俄尼索斯和阿波罗的两面性:

  凡是存在的同时是合宜和不合宜的,而两者都对。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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