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洲的19世纪是一个百花齐放的时代。政治上拿破仑想施展宏图大略,可惜滑铁卢战役的失败,粉碎了他的美梦。文学上德国有歌德倡导的狂飙运动,俄国出现了几位永垂不朽的文坛巨人: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以及屠格涅夫。音乐上贝多芬、瓦格纳、柴可夫斯基为人类音域世界创作出优美深邃的作品。哲学上,康德完成了批判哲学,黑格尔在柏林大学高举着“存在即合理”的旗帜,就在这个时候,一位将东西哲学会通在一起的天才哲学家出现在哲学舞台上,他是有“悲观主义大师”之称的阿图尔·叔本华。
1788年2月22日生于德国格但斯克的叔本华,从很小的时候起,长者就看出,以他的心灵和性格,他将来注定是一位伟大的哲学家。中国的林黛玉看到落花流泪,德国的叔本华小时候遇到悲惨的事物就要沉思良久:世间为什么会有这么多悲惨的事物呢?这个世界为什么充满着那样多的不幸呢?人生的意义和目的何在呢?我们与世界其他事物的关系如何呢?从小就充满许许多多问题的叔本华,终于找出了确切的答案,世间许多的不幸、痛苦、荒谬和矛盾表现的根由,原来是盲目的意志,由意志所展示的内容不过是一种表象。就这样,1818年叔本华完成了《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巨著,这时他只有三十岁。
叔本华的父亲是一位绅士型的成功商人,具有世界性视野,深受精神文化的影响,爱好旅行和伏尔泰的作品,他对自己的唯一香烟传承人叔本华的希望是很大的,一方面把自己的爱好灌注到叔本华的脑海中,另一方面希望叔本华也成为一位商人。但是,叔本华的兴趣和志向,注定不能实现父亲的希望,叔本华的深厚心灵,是一定要成就一种哲学的,他超凡脱俗的性格,决不能在十里洋场中虚耗年华。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叔本华毅然地断绝了海因里希的香烟,一生没有结婚。这是因为在叔本华看来,人生之不幸,正在于父亲有后。
叔本华的母亲约翰娜,颇有文才,是当时一位小有名气的描写风花雪月的小说作家。不幸的是她比自己的丈夫小二十岁,由于年龄悬殊,她的婚姻花好月不圆。传说海因里希在精神上有一点不稳定的悲观气质,1805年海因里希淹水灭顶,传闻是自寻短见,颇为自负的约翰娜就成为年轻美丽的寡妇了。
有人说叔本华悲观哲学的形成与他父亲的悲观气质不无关系。遗传和环境对人的影响当然很大,不过我们不要完全信赖个人的思想与性格完全是由遗传和环境来决定的。释迦牟尼身为王子,环境不可谓不好,他的小乘思想就是从悲苦中看世界,而他的父亲并没有悲观的气质。天才型的人物有他自己的生命潜力,叔本华若不是天才,就决不能在三十岁时完成那样深厚的哲学著作。
叔本华在英国受过一段时期的教育,受英国思想倾向的影响,他在思想着落上也就要求客观和合于事实,在文章遣字用词和技巧上也表现出一种清新脱俗的风格。叔本华认为只有烦琐、不清晰而又乏味的思想,才要使用一些暧昧堂皇的名词,这就像丑妇需要浓妆一样,天生丽质的俏佳人就用不着俗气的胭脂花粉了。
爱好自由是人的天性,也是人的一种权利。1793年普鲁士占领格但斯克(后又改称为但泽),叔本华一家为了自由,从但泽搬到汉堡。父亲去世后,约翰娜便从汉堡搬到莱比锡西南的一座城市魏玛。魏玛是一个民风淳朴,为当时德国知识分子所向往的文化城。约翰娜的寓所很快就成为该地的知识分子消闲俱乐部。许多文学家和音乐家常常聚在约翰娜那里,舒展心灵,放论古今。施莱格尔和格里曼兄弟是约翰娜的常客,狂飙运动大师歌德也常和她聚在一起。约翰娜自己既是一位颇有名气的浪漫小说家,长于交际,当然容易受文化界的欢迎。虽然如此,当时与她相识的一些人却说她是“没有灵魂的女人”。她不但是“没有灵魂的女人”,而且是“硬心肠的女人”。由于约翰娜的这种气质,她不但不欣赏她的儿子叔本华对世界的痛苦和人类的不幸所具有的一种天才式的领悟能力,反而说叔本华有一种她所认为的病态,那就是叔本华在一般十六岁的孩子还是无知的时候,就喜欢默想世间悲惨的事物。
叔本华和约翰娜思想不同,生活也大异其趣。1813年冬叔本华完成他的博士论文《论充足理由律的四种根源》。在这篇博士论文题目的原来德文名称中,有一个德文词是“Wurzel”,这个德文词的一般意义为“源泉”或“基础”,但也有“制药学的根据”的意义。一个儿子写完了博士论文,母亲虽不必像现代人一样,在报上登广告来炫耀一番,却也应该引以为慰,然而,约翰娜却说叔本华的博士论文是“制药学的根据”,这样的戏弄自然伤了自命不凡的叔本华的自尊心。
叔本华的性格不太宽容,他便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对约翰娜说,她将来的出名是要靠他,她的文学生涯不久将烟消云散,一无所成。母子之间秉性的不同导致相互轻视,自然而然彼此形同陌路。1809年,叔本华二十一岁,他继承了他父亲留下的应由他支配的财产,马上离开魏玛进入格丁根大学,他在格丁根大学只住了两年。自1814年5月开始,叔本华就再未见到他的母亲约翰娜,直到约翰娜1838年去世。他们母子在精神和生活上隔离了二十四年,这在悲观哲学家叔本华的生涯中,也可以说是一个不太小的悲剧。
叔本华进入格丁根大学成为医科学生以后,首先注意科学,特别是物理学、化学和生物学的学习。第二年,他的兴趣渐渐转到哲学问题上,在格丁根大学教授舒尔茨指导下,他对柏拉图和康德的哲学产生莫大兴趣,这两位杰出的西方古典哲学家的哲学,深深地影响了后来叔本华思想建构的发展。
这个时候在德国最负盛名的哲学家,是有一个时期皈依康德哲学的费希特。叔本华为了听费希特的演讲,便于1811年迁居柏林。到了柏林以后,就同时听到了费希特和施莱尔马赫的演讲,但是,事后叔本华对他们的演讲却大失所望。虽然费希特有关意志的性质以及意志在知识中所扮演的角色的演讲,令叔本华产生极深的印象,但是,叔本华极不赞同费希特的哲学方向。不但如此,他还说费希特自高自大,哩哩啰啰,是暧昧主义者。老师是老师,知识是知识,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叔本华不受传统泛道德约束,这和某些地方没有学生批评老师的情况恰好相反。叔本华也强烈反对施莱尔马赫认为哲学应建立在宗教信仰上的说法,相反,叔本华认为真正研究哲学者,应该在“无向导者”的哲学花园里漫步,这样虽然危险,却是自由的,是独立的,是顶天立地的。
自叔本华从学生始,在他所有的著作中,一直吐露着这种情调,他厌恶职业哲学家,职业哲学家的所想和所作,简直令人作呕,他们把自己埋在习惯呓语中,然后又把呓语当作宗教符咒。当时的德国哲学界不认识叔本华的哲学,不赞同叔本华的哲学,对此,他深恶痛绝。导致这种情况当然是有原因的。当叔本华停留在柏林的时候,对哲学的适当范围和方法,早已形成了许多决定。在叔本华不可动摇的独立认识下,再加上他在理智上的自信,这一切就使得他不可能和教授们接近,而当时叔本华的同学们对费希特一流的教授的权威自是默认的,结果那些同学就说叔本华傲慢和自大。其实,往往有智慧和自信,有独立思考和辨别是非能力的人,容易被人视为自大和傲慢,叔本华遭受这种误解,不足为奇。
叔本华是一位具有世界心灵的和平主义者,对狭隘的民族主义、狂热的爱国主义是不屑一顾的。人既然应该爱他的国家和民族,为什么不应该爱世界和人类?假若能爱世界和人类,就用不着高喊什么民族主义和爱国主义了,因为爱世界和人类,决不会不爱国家和民族。1812年拿破仑在俄国战败,普鲁士趁机反对法国,当时的德国普遍洋溢着民族的爱国情绪,叔本华充满与世俗事务隔离的智慧,丝毫不为这种爱国情绪所动摇,在这种情况下,叔本华的大学生涯随之结束。
由于天生爱好和平,他厌恶任何形式的国与国之间的敌对,此外,在文化上,他也不认为德国的比法国的深厚,而且当国家剥夺了本人所住地方的独立与自由时,他就没有对国家忠诚的义务了。为了自由与独立,为了逃脱普鲁士与法国敌对的纷扰,叔本华便隐居到魏玛南部的一个小侯国罗德施塔特。
隐居到罗德施塔特以后,他计划完成他的博士论文《论充足理由律的四种根源》,这本书是在极受康德哲学影响的情况下完成的。博士论文完成后,他呈给耶拿大学获得了博士学位。随即自费印了自己的博士论文,但并未引起大家的注意。让他引以自慰的是,歌德读了叔本华的博士论文,而且认为叔本华的观念与歌德自己以前在《论颜色》一文中所提出的观念和其他理论有些相关。
自此以后,叔本华和歌德便成了忘年交,常相聚在一起讨论问题。这个时候歌德反对牛顿有关颜色性质的说法,叔本华也充分地和歌德论及这方面的问题,并为此写了一篇《论视觉与颜色》的小书,于1815年秋天将这本小书的手稿交给歌德。歌德接受了叔本华有关视觉与颜色的观点,他们彼此的讨论也就扩大到各方面。但是,讨论的问题越多,叔本华和歌德之间的思想差异也就越大,最终彼此说“再见”了。
1814年叔本华搬到德累斯顿,一心一意想离开他的母亲约翰娜。在德累斯顿定居的四年中,叔本华集中精力写他最重要的哲学著作《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他还在柏林的时候,就想写这本著作。他在1812年时写道:在我的手上和心中有一件工作,就是使形而上学和伦理学合而为一,以前人们错误地将形而上学与伦理学分离,使肉体和心灵分裂。
叔本华将自己思想系统的发展比作一个渐渐在母体中成长的胎儿,而每一个新的观念都是从“一个基础”隐现出来的。因此,他就用不着去担心自己各种不同的观念最终不能统合在一个系统中,他已经在心中决定了自己哲学系统的主要纲目,而且可以看出他所要研读的书籍,其中包括英国经验哲学家霍布斯的书,18世纪有关生理学和心理学的书,如赫威修斯与卡巴尼斯的书,以及有关印度哲学的书籍,其中最重要的是《奥义书》。
叔本华在离开魏玛前,从语言学家梅耶那里知道《奥义书》。叔本华在德累斯顿虽然在准备写他震惊哲学界的著作《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他的生活却是多彩多姿的。除了经常与大自然接触外,还常常参加音乐会,到戏院欣赏歌剧。叔本华说人无休闲娱乐,就像试穿衣服没有镜子一样。他也常去参观艺术馆,特别欣赏拉斐尔的作品《西斯廷圣母》。
叔本华的作品所表现的脱俗和平静的风格,和他自己的气质恰好相反。叔本华本人在小的时候就有一种极深的不安感,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焦虑,对一些小事情也会感到惊恐。他的哲学虽然强调意志盲目,虽然主张人应该找到方法来解脱生命的痛苦,但是他自己并不是一个禁欲和苦行的人,相反,他是一个情感极为热烈的人。
叔本华在理论上厌恶女性在学术界几乎尽人皆知,这主要是由于他写过一篇《论女人》的文章,在这篇文章中他把女人骂得体无完肤,一无是处,一个人在理论上骂女人,在实际中未见得不喜欢女人。所以叔本华终其一生还是常和女人结缘的。他和女人结缘,不光是逢场作戏,也常想到结婚,不过想结婚的意念并不怎样强烈。当叔本华去世的时候,人们发现许多他自己的传稿,其中有一些是记载男女性爱的事情。这些稿子不是用德文写的,而是用极为流畅而动人的英文写的,可惜的是这些稿子被处理叔本华遗产的人烧掉了。处理叔本华遗产的人认为这类稿子不宜出版,且说叔本华口头遗言要这样处理。叔本华有一篇论文名为《性爱的形而上学》,他认为,性爱完全是盲目意志的冲动,其目的是为了延续后代。
1818年完成了《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巨著后,没有出版商愿意出这部书,叔本华与出版商争吵了一阵,终于在这一年年底出版了他一生中最重要的著作。叔本华送了一本给歌德。歌德颇为赞成叔本华讨论艺术和有关自我知识的观点,对这本书的其他部分却不大感兴趣。当时除了詹·保罗以外,学术界对叔本华这部书不怎样感兴趣。
这个时候,黑格尔可以说是执德国哲学界的牛耳,在柏林大学继承费希特位置授课的黑格尔,声誉之隆掩盖了其他同时代的德国哲学家。叔本华一心想去柏林大学授课,更想让自己的哲学内容超过黑格尔。在他出版《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十八个月后,终于得到在柏林大学主讲哲学的位置。叔本华为了要和黑格尔一争短长,他选择的授课时间恰好是黑格尔授课的时间。叔本华这种轻率而又大胆的措施,很快使自己吃到了苦头,结果是后来没有一个人听他的课了。他知道盲目的群众只容易接受权威与声誉,不太容易接受真理,只好结束自己在学院授课的生涯,回到自己孤独的世界里去孤芳自赏。叔本华的性格可以说是极端自我为中心的,对人充满怀疑,所以,在柏林大学的一段时间,没有交到一位朋友,事实上叔本华终其一生,也没有什么亲密的朋友。因为叔本华相信“不能向敌人说的话,也不能向朋友说”,这无异于说世人本来个个孤零零的,谁也不会有朋友。
在柏林大学授课失败以后,他自然更痛恨黑格尔,他骂那个时候的黑格尔哲学是“官方哲学”,叔本华认为黑格尔的哲学使整个德国知识界的心灵和大脑腐败。这个时候的叔本华虽在教学上遭受挫折,但让他颇引以自慰的是,他并不像现代的教书匠一样,要为五斗米折腰。现代的教书匠被随意解聘以后,若不自杀,就只有多喊几声别人“老娘,老爹”,叔本华用不着这样,他父亲留给他一笔可观的遗产,遗产中的大部分被投资在但泽的一家商店,有一段时期叔本华几乎濒临破产。叔本华在处理这件事情的时候,充分表现了他的理财能力,他没有让他的钱白白流掉,以后一生就靠这笔钱的利息安稳地过着物质上无匮乏的日子。
需要安静本是读书人最不可缺少的条件。叔本华的喜欢安静和不能忍受嘈杂,又似乎更超过一般读书人,他不能忍受任何嘈杂的声音。当他住在柏林的时候,有一个妇人在叔本华房子外面和人聊天,叔本华竟气得将那个妇人从楼上推到楼下,结果那个妇人的手臂负伤,从此失去自己谋生的能力。诉讼的结果,自然是叔本华败诉,除了要付当时的诉讼费用外,还要定期给这个受伤妇人金钱以维持她的生活。许多年以后,这个妇人去世,叔本华写道:“老女人死了,我也解脱了。”
叔本华不但怕嘈杂,前面说过他还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感,他在柏林不得意的时候,怕小偷,怕遭人暗杀,所以带着武器睡觉。从这类小事情我们可以看出,叔本华一方面不信任人,另一方面也过于珍惜自己的生命。他的生活与他的哲学不太相称,因为他说过:“人要无防卫地接受一切灾难。”
叔本华在柏林时原来有两个大的计划,一个是将休谟《自然宗教对话录》译成德文,另一个是把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译成英文。这两本书叔本华都非常欣赏,特别是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对叔本华的思想影响极大。叔本华的英文非常好,他对康德写《纯粹理性批判》的目的有极深的了解和同情,这种了解和同情可以说超过当时德国任何哲学家。但当他向英国的出版商提出这个建议的时候,却没有得到答复。正在这个时候(1831年)柏林流行霍乱,叔本华为了逃命,赶紧从柏林搬到法兰克福。要翻译康德和休谟的书的事也就随之搁置了。叔本华搬到法兰克福,除了躲避当时柏林的霍乱外,还有其他重要的目的。那里气候温和,医生也很有名,音乐、戏剧气氛也非常好,于是,他就在法兰克福定居,住了二十七年,一直到他离开人世为止。
法兰克福的宁静气息使叔本华恢复了写作的生机。叔本华对于他的主要著作《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隐含的内容所具有的真理性是坚信不移的。他不但自出版后未加修改,而且一直想扩大和充实此书的内容。1836年他出版了《论处于自然界中的意志》。三年以后,他以讨论意志自由的论文得到挪威皇家学会的奖金。后来他又写了《道德责任的根据》一书送到丹麦皇家学会,希望得奖,结果未如愿,他就于1841年将上述两本书合在一起出版,此书名为《伦理学的两个基本问题》。1844年《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出第二版,大大补充了内容。1847年,又修订和增写他原先的博士论文。
在1847年以前,叔本华虽出版了许多著作,但是很少受到读者的注意。直到1851年,叔本华将他的散集出版,书名为《论文集》,这才受到读者的广泛关注。这本著作中包括他在大学的演讲哲学的稿子和讨论宗教、文学、心理学等的文章。但是,即使这本书受到读者的欢迎,在出版的时候,还是遭遇到一些困难而令叔本华不愉快,他曾经先后找过三位出版商,但没有一个商人愿出这本书。后来经过叔本华晚年的密友也是他的弟子佛劳因斯特的介绍,才由柏林的海恩出版这本书,报酬是出版后送给叔本华十本书。佛劳因斯特与叔本华的关系非常密切,叔本华去世后的全集,就是由他编辑出版的。
叔本华是偶像破坏主义者和打破旧风俗的人。1853年约翰·奥森弗德在《威斯敏斯特和国外文评》刊物上发表《德国哲学中的破坏偶像主义者》。约翰·奥森弗德在这篇文章中说叔本华是英国经验论战斗者穆勒等人的同盟。这个时候的卡内基和他的同路人正献身于德国形而上学的符咒中,而穆勒一类的英国经验哲学家极为反对神学偏见和超验理论,恰好叔本华也不喜欢德国的形而上学,反对庸俗的宗教,这是约翰·奥森弗德说叔本华是英国经验哲学家穆勒反卡内基的同盟者的原因。
后来约翰·奥森弗德的这篇文章在德国的报纸上被翻译成德文发表,叔本华这篇文章引起德国读者的莫大注意。恰好这个时候黑格尔在德国大学的影响正逢退潮,自此以后叔本华的声誉日隆,在法国,在意大利,各种学术性刊物相继介绍和讨论叔本华的哲学,在思想上寂寞了几十年的叔本华哲学,忽然热闹起来了。存在主义祖师爷克尔恺郭尔也称赞起叔本华来了。1856年莱比锡大学主办讨论叔本华哲学的征文比赛。1857年耶拿、波恩和布雷斯劳大学也开始讲授叔本华哲学课。一位终生探讨人类的痛苦和希望解脱痛苦的哲学家,在他离开人世的时候(1860年9月21日),已经成为许许多多追求生命哲学者的崇拜对象,崇拜他的人在数量上日益增多,在地域上不仅是英国和德国,在美国和俄国也有许许多多崇拜他的人。
叔本华虽然是一位悲观哲学家,生前有好几十年没有受人欣赏,他的日常生活却是非常丰富的。他很有“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的艺术情调。他饮酒要饮好酒,极喜欢佳肴佐餐,常享受行云流水般的轻松旅行生活,特别喜欢在意大利旅行。他的阅读兴趣也非常广泛,除了专精哲学外,对文学也有相当深的理解,不仅是德国的文学,而且西班牙、意大利和英法等国的文学著作也看得很多。叔本华定期地阅读《泰晤士报》,这份刊物虽常报导当时的政治事务,然而,叔本华对当时的世界政治却木然无觉,不感兴趣。
他强烈爱好个人自由,不信任什么民主。1848年欧洲发生的革命,叔本华对当时的政治纷扰极感厌烦。叔本华在生活上是孤独的,但他也极喜欢和谈话投机的人士谈天。叔本华成名以后,许多没有见过他的人便以为他很难接近,一旦和他接近,就会发现叔本华和蔼可亲,谈话中充满隽语和讥讽,是一位极易亲近的伟大哲学家。叔本华不但喜欢吃,而且讲究穿。但另一方面,他的房间的布置却非常简朴,除了几件必需的家具外,书桌上只有一尊佛像和康德半身像。叔本华的思想极受康德和《奥义书》的影响,他将佛像与康德半身像长期放在书桌上,由此我们可以相信他的生活虽是孤独的,然因他极具与古人神交的情怀,他的心灵毕竟是充实和快乐的。
从西方哲学史来看,叔本华之所以那么重要,实因他是第一位强调意志在哲学上的重要性的哲学家。极受叔本华哲学影响的尼采,虽也从意志来建构他的哲学,但尼采的哲学却落在超人上,此与从印度哲学的观点上来论意志的叔本华哲学截然不同。
叔本华是德国人,却在心理和生活方式上远离德国,在哲学上,毋庸讳言的是一位伟大的哲学家,却厌恶传统哲学的经院和烦琐气息。一生成长在西方文化中,却从印度哲学来建立自己的哲学系统。强调生命的悲剧性,哲学旨在解脱人生的痛苦,但在生活上又极为喜欢美好的尘世事物,且珍惜自己的生命超过常人。叔本华的头脑和心灵也应是第一流的,却对一些微不足道的琐碎事物也计较。
从上述许许多多的现象看来,叔本华在实际生活和思想上是不一致的。我们的目的只在指出叔本华有这种不平衡的现象,这并不能否定叔本华是一位伟大的哲学家,而叔本华本人的可敬可爱之处,也许就在他这种实际生活和思想的不平衡。我有一位朋友深研尼采和老庄哲学,但他却怕鬼。庄子太太死了以后,庄子敲锣打鼓,而我这位朋友当他老师去世后却大哭一场。这样看来,许多学人在思想和行为上的不一致,原是不足为奇的。
叔本华去世后,他的思想对世界的影响越来越大,影响的领域不仅是哲学,而且扩及文学和音乐。罗伊斯在《现代哲学的精神》一书中说:“1890年时,在哈佛大学除了康德以外,近代的欧洲形而上学家,没有其他人比叔本华更有名气。”
但是,随着时序的推移,世间的事物就如叔本华自己所强调的,是处在不断的变迁之中的。叔本华的哲学时至今日,已不如19世纪时那样引人注意,“叔本华”三个字也就越来越被人淡忘了。
叔本华为什么被人淡忘
人们淡忘叔本华的哲学,这只能表示19世纪以后的时代是只着重大脑而不着重心灵的时代,并不表示叔本华的哲学不重要,或者对我们这个时代没有意义。人们淡忘叔本华哲学的原因很多,在这里我们指出其中的几个主要原因。
自20世纪初期开始,西方的哲学大体上已经从传统哲学转入到一个新的方向。近六十年以来,在现代西方哲学脉络的主流上,只发展出“逻辑经验论”和“存在主义”两支哲学。
逻辑经验论所着重的在处理知识论的问题和科学与逻辑的专技方法,完全否定形而上学和伦理学在哲学上的意义,发展的结果,形成了“知识极权主义”。知识是越来越专业化,成为一门技术,它的内容也就越来越小,对人生的种种核心问题越来越有隔膜了。
存在主义虽和逻辑经验论的取向不在同一个层面上,虽然和逻辑经验论一样,一同反对黑格尔哲学,虽然企图为形而上学开辟一条新途径,以及建构一种新伦理学,但是一方面由于存在主义本身的流脉互有分歧,一方面因受现代知识论的压力,我们很难说存在主义在理论上已建构出一个完整的理论系统。再加上存在主义在主调上除了表达出现代人类的痛苦呼声及当前的生存过程外,它只顾向前展望,而不愿回顾传统,也就是说存在主义,还是在一种发展的状态中。
总结逻辑经验论和存在主义两支哲学,我们可以说,逻辑经验论已远离了形而上学和伦理学,存在主义未建立形而上学和伦理学。这种情况给我们描绘出了一种景象,现代思想工作者在心理上不是远离形而上学和伦理学,就是无力建构新的形而上学和伦理学,而在普遍取向上,大家都不愿回顾传统,这是专以形而上学和伦理学为核心问题的叔本华哲学落潮的第一层原因。
叔本华、尼采和希特勒
其次,叔本华哲学衰微的原因,应牵涉叔本华本人的著作问题。学术界有些学人认为叔本华的思想和著作只是涉及人生的一些现象,在哲学上并不值得重视。他们认为一个哲学家固然可探讨或反省到人类的生活层面,但最重要的还是在建构一种具有严格系统的哲学。从严格系统的哲学观点来看,叔本华的哲学是松弛的,经不起严格批评的。这正是人们常将叔本华与拜伦、利巴第和尼采关联在一起的原因。
另外,有些人认为叔本华的哲学是反“理性”的,而理性是哲学赖以产生、存在和发展的基础,没有理性就可以说没有哲学。叔本华从反理性出发,进而反对人文的理想和理智的展望,否定人类理想文明的可能性,而人文的理想和理智的展望是科学、社会、政治赖以进展的基础。
由于叔本华反理性,否定人类的理想文明,而又强调意志在文化和个人发展中的盲目冲撞,叔本华思想影响的结果,是成为近代“权力意志”政治的始作俑者。因为,没有叔本华就不会有尼采“权力意志的超人哲学”;没有尼采“权力意志的超人哲学”就不会有希特勒的“国家社会主义”。叔本华哲学既然如此,与其让他继续产生不良的影响,不如把他的哲学丢在垃圾箱中。
虔诚向佛的哲学
最后,是使得叔本华哲学没落的原因,也许是其中最重要的原因。叔本华的哲学既来自东方,他的形而上学相对于西方一直着重的逻辑和知识论来说,可谓关联极少。相对于西方哲学来说,叔本华哲学是一种外来哲学。同时,从叔本华哲学本身的形而上学来看,虽西方自希腊哲学始就有形而上学的发展,在康德以前,任何西方哲学家几乎很少不思及形而上学的问题,但叔本华的形而上学不论是出发点、开展还是归结上,又截然与过去西方的形而上学家不同。自工业革命后,世界文化的理智开展,全被套牢在因工业革命所产生的文明上,东方文化的没落,正可以说明为什么叔本华哲学也会没落。
总结上述几种原因,除第一种原因是一种时代趋向而需要专文论述和检讨外,其他使叔本华哲学没落的因素是不难予以驳斥的。
叔本华所处理的问题,绝大部分是西方传统哲学所处理的重要问题,所以纯就哲学的层面来看,叔本华哲学的重要性,实不亚于任何一位伟大的哲学家。
如果我们读叔本华的著作,不从哲学问题入手,我们就永远不可能了解叔本华。由于叔本华著作清晰、流畅,人们便低估叔本华哲学的重要性,这种态度与其说是看轻叔本华,不如说是显露自己的无知和对哲学所产生的盲目崇拜。通常在哲学界,特别是德国哲学的传统,以为用一些深奥难懂的词汇堆垒在一起,那种哲学便是经得起推敲和极具价值的。而所谓深奥难懂的词汇,只不过是一些含混、歧义或无所指的符咒而已,有时甚至使人不知道那些字眼究竟是否为符咒,人们若追随这种哲学,他们不能得到什么,他们所能得到的只不过是使自己的头脑更糊涂而已。一种哲学,不论是什么哲学,最起码的条件是要使人能懂,这也是叔本华的信条之一,所以叔本华在《论充足理由律的四种根源》文内说:
真正的哲学家所探求的永远是明了、清晰,达到像瑞士澄清的湖水一般,湖水的安谧才使得极为澄清的淤水产生极大的深度,澄清的湖水恰好显示出湖的深度,混浊迅疾的山洪是不能显示出深度的。相反,那些假哲学家所使用的词汇,并不像达里兰德一样地隐藏思想,而是在掩盖自己的缺陷:没有思想。这样一来,就能让读者来担负不了解假哲学家所谓思想系统的责任。读者之所以看不懂假哲学家的思想系统,实际上是由于假哲学家自己的思想不清楚。
叔本华生前为读者所熟悉,是通过《论文集》这本书,不是通过《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的哲学大著。这对叔本华来说是很不幸的,因为《论文集》固然值得一读,但这本书并未显示出叔本华是如何安排哲学的。《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虽清晰地显示出叔本华的哲学系统,明白地告诉读者叔本华多么注重欧洲传统哲学的核心问题,然而,由于人们趋向附会哲学,不愿或不能真实地了解某一家的哲学,也就随之降低了叔本华哲学的重要性和影响力。
叔本华的哲学固然融合着印度哲学的因素,但他也继承了康德哲学的核心问题。我们说康德哲学是集他以前欧洲哲学的大成应不为过吧。如果此种判断是正确的话,则叔本华一方面继承康德哲学某些重要的理论,另一方面又发展了康德哲学。叔本华发展了康德哲学哪一部分呢?那就是我们不能从传统的知识论和形而上学来了解物自身的问题,我们必须自生命内在因素来了解物自身。仅此一点,叔本华在哲学上就足以不朽了。
就叔本华与印度哲学的关系来看,我们可以说没有印度哲学也就没有叔本华哲学,特别是在叔本华哲学所达成的结论上可做这样的论断。但是,即使如此,叔本华自己也曾强调他的哲学是经过严格的独立思考而来的,他的目的自始至终并不在有意建构一种理论系统来支持婆罗门和佛教的信仰。而且,从叔本华的哲学系统来看,它的缺点就在于并不十分了解印度哲学,未将生命的解脱道路解释得十分清楚。在解脱生命痛苦的途径中,叔本华指出要从同情、艺术着手,最后归于佛教所说的涅槃。叔本华虽然指出了这三条道路,除了在艺术欣赏和艺术理论上有极高的造诣外,对最重要的一条道路——归于涅槃,可谓完全没有交待清楚,这实是叔本华哲学的最大缺点。我想如果叔本华能指出佛学涅槃的大乘意义,学者王国维和台大的华昌平决不会读了叔本华作品后走上自杀的道路。叔本华哲学的内容冲击力极大,系统所展开的结论又是那样脆弱,这是不能不令人惋惜的。
说叔本华是近代权力政治的始作俑者,这根本是对叔本华哲学的误解和不了解人性及近代政治纷扰的根本原因。
人生来有一种向外攻击和获得权力的倾向,每个人只要反省一下,就知道自己有这种倾向。这种人性表现在人类历史的政治方面,自始至终就是权力政治。近代世界的政治固然是权力政治,古代政治又何尝不是权力政治?柏拉图的“理想国”实际上就是针对人性此种弱点来抒发的。近代世界权力政治的根本原因,是自工业革命后各霸权国家竞相争夺殖民地,可谓与叔本华的哲学毫不相干。没有“意志”的概念固然没有叔本华哲学,但是了解叔本华哲学的“意志”概念是不能纯从“权力”的观点出发的。叔本华所说的“权力”与“意志”的关系是“意志是盲目追求权力的”,此与尼采说的“生命自身就是权力意志”截然不同,而且尼采歌颂“生命自身就是权力意志”是落在“超人”的观点上,超人是绝对对世俗权力政治不屑一顾的。尼采固然自叔本华哲学引发出“权力意志”的哲学,但尼采也对叔本华做过严厉的批评。尼采贬抑和谴责“奴隶的道德”,而叔本华强调“同情”也就是“同体大悲”是解脱生命痛苦的方法之一,在尼采的哲学中,是完全找不出“同情”语调的。最重要的是叔本华不是肯定意志,而是要否定意志,不是称赞意志,而是贬抑意志,化消意志。尼采和叔本华恰好相反,肯定意志、赞扬意志、凝固意志。
论到叔本华哲学的意志问题,人们一看到要否定、贬抑或弃绝意志,对叔本华哲学就会产生一种畏缩不前之感。再加上一些人没有一股精神力量就接受叔本华的哲学,真可能走上自杀的道路。实际上叔本华哲学所谓否定或弃绝意志,事实上是宗教和艺术意义的转化意志。意志有形而上学的根源。我们的肉体感觉世界可以消逝,但意志并不能消灭,所以,叔本华虽不谴责自杀,但并不赞成自杀,因为自杀是最大的意志所产生的结果,并不能安顿由意志所产生的种种痛苦问题。但是,当我们把意志转化到艺术世界和宗教世界后,我们不但可以超越生命的痛苦,我们还可以从超越中领略生命活水的源头,这时的生命充满着喜悦的情怀,确有“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的仙境了。
说叔本华反理性及否定人类理想文明,这要看从什么样的观点来论理性。当然从叔本华哲学系统来看,他是没有肯定人类有什么理想文明的,在历史上欧洲所强调的进步观念究竟给人类带来多少幸福,是值得我们怀疑的。事实上,我们从历史上,尚未看到什么理想文明,而从人性上也展望不出未来有什么理想文明,近代一切进步主义的结果,只不过是造成灾害更大、强度更深的暴力主义而已。正因为叔本华透彻地看出了人类历史的这种发展,他才正确地论断人的行为,并不是由理性来支配的。如果说叔本华反理性是反对人类并无建立先验自明知识的能力,叔本华的这种反理性的立场也就并没有什么过错了。
17世纪以前欧洲理性主义的形而上学家从所谓自明的真理出发,来说明宇宙和证明神的存在,这种不合客观事实的方法是叔本华深恶痛绝和反对的。这种反“传统理性”的立场,并不是自叔本华开始,叔本华之前的休谟和康德,本就反对传统的理性主义。在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中,已经明明白白指出在知识上传统的理性主义完全缺少认知理据,而休谟打破传统因果论,在西方哲学上实是一件大事,然而,人们却不说康德和休谟是反理性主义者。从知识立场来反对传统理性主义者所持的“理性”固然说不上是反理性的,实际上“理性”一词在哲学上从来就未清晰地界说过,既然如此,我们就说不上叔本华是反理性的。
如果说“理性”一词意为一个理论或命题合乎事实,有所指,能为人接受和通晓,则叔本华可说是最具理性的。当然我们这样来肯定叔本华的思想,并不意味叔本华的思想全无缺点或他的哲学系统毫无可批评的地方。
这本《人生的智慧》原文本是沙德尔斯从德文本译的英文本。从这本书中,我们可以看出一个有智慧的人,对人生应该采取一个什么样的态度。在此书英文本中有一些德文诗和原注,为了适合我国的读者和行文的方便,我把那些注解和德文诗都省掉了。有时叔本华也引用一些前人的话语,除了德文外,有些是拉丁文或是法文的,我也都省掉了,有时也采取意译而不用直译的方法。
另外《世界的痛苦》一文,是译者从叔本华另一原著中抽出改写的。《人生的智慧》一书中,叔本华把自己的哲学应用到生活上,处在当今纷纷扰扰的世界中,读了这本书后,我们究竟如何生活,也许可得一借鉴。译文有什么错误或疏忽的地方,敬请读者指教。
张尚德1972年3月于台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