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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半农诗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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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诗歌志
    • 初窥门径
      靓号:888
      创始人

      刘半农(1891-1934),原名刘复,1917年参加《新青年》编辑工作,是“五四”新文化运动的积极倡导者,尝试派代表诗人之一。出版的诗集有《瓦釜集》(1926)、《扬鞭集》(1926)。其他著作有《半农杂文》、《中国文法通论》、《四声实验录》等,编有《初期白话诗稿》,另有译著《法国短篇小说集》、《茶花女》等。

      刘半农诗选

      叫我如何不想她

      天上飘着些微云,
      地上吹着些微风。
      啊!
      微风吹动了我头发,
      教我如何不想她?
      
      月光恋爱着海洋,
      海洋恋爱着月光。
      啊!
      这般蜜也似的银夜,
      教我如何不想她?
      
      水面落花慢慢流,
      水底鱼儿慢慢游。
      啊!
      燕子你说些什么话?
      教我如何不想她?
      
      枯树在冷风里摇。
      野火在暮色中烧。
      啊!
      西天还有些儿残霞,
      教我如何不想她?


      落叶

      秋风把树叶吹落在地上,
      它只能悉悉索索,
      发几阵悲凉的声响。
      
      它不久就要化作泥;
      但它留得一刻,
      还要发一刻的声响,
      虽然这已是无可奈何的声响了,
      虽然这已是它最后的声响了。
      
      1919


      敲冰

      零下八度的天气,
      结着七十里路的坚冰,
      阻碍着我愉快的归路
      水路不得通,
      旱路也难走。
      冰!
      我真是奈何你不得!
      我真是无可奈何!
      
      无可奈何,
      便与撑船的商量,
      预备着气力,
      预备着木槌,
      来把这坚冰打破!
      冰!
      难道我与你,
      有什么解不了的冤仇?
      只是我要赶我的路,
      便不得不打破了你,
      待我打破了你,
      便有我一条愉快的归路。
      
      撑船的说「可以」!
      我们便提起精神,
      合力去做──
      是合着我们五个人的力,
      三人一班的轮流着,
      对着那艰苦的,不易走的路上走!
      
      有几处的冰,
      多谢先走的人,
      早已代替我们打破;
      只剩着浮在水面上的冰块儿,
      轧轧的在我们船底下剉过,
      其余的大部份,
      便须让我们做「先走的」:
      我们打了十槌八槌,
      只走上一尺八寸的路
      但是,
      打了十槌八槌,
      终走上了一尺八寸的路!
      我们何妨把我们痛苦的喘息声,
      欢欢喜喜的,
      改唱我们的「敲冰胜利歌」。
      
      敲冰!敲冰!
      敲一尺,进一尺!
      敲一程,进一程!
      懒怠者说:
      「朋友,歇歇罢!
      何苦来?」
      请了!
      你歇你的,
      我们走我们的路!
      怯弱者说:
      「朋友,歇歇罢!
      不要敲病了人,
      刮破了船。」
      多谢!
      这是我们想到,却不愿顾到的!
      缓进者说:
      「朋友,
      一样的走,何不等一等?
      明天就有太阳了。」
      假使一世没有太阳呢?
      「那么,傻孩子!
      听你们去罢!」
      这就很感谢你。
      
      敲冰!敲冰!
      敲一尺,进一尺!
      敲一程,进一程!
      这个兄弟倦了么?──
      便有那个休息着的兄弟来换他。
      肚子饿了么?──
      有黄米饭,
      有青菜汤。
      口喝了么?──
      冰底下有无量的清水;
      便是冰块,
      也可以烹作我们的好茶。
      木槌的柄敲断了么?
      那不打紧,
      舱中拿出斧头来,
      岸上的树枝多着。
      敲冰!敲冰!
      我们一切都完备,
      一切不恐慌,
      感谢我们的恩人自然界。
      
      敲冰!敲冰!
      敲一尺,进一尺!
      敲一程,进一程!
      从正午敲起,
      直敲到漆黑的深夜。
      漆黑的深夜,
      还是点着灯笼敲冰。
      刺刺的北风,
      吹动两岸的大树,
      化作一片怒涛似的声响。
      那使是威权么?
      手掌麻木了,
      皮也剉破了;
      臂中的筋肉,
      伸缩渐渐不自由了;
      脚也站得酸痛了;
      头上的汗,
      涔涔的向冰冷的冰上滴,
      背上的汗,
      被冷风被袖管中钻进去,
      吹得快要结成冰冷的冰;
      那便是痛苦么?
      天上的黑云,
      偶然有些破缝,
      露出一颗两颗的星,
      闪闪缩缩,
      像对着我们霎眼,
      那便是希望么?
      冬冬不绝的木槌声,
      便是精神进行的鼓号么?
      豁刺豁刺的冰块剉船声,
      便是反抗者的冲锋队么?
      是失败者最后的奋斗么?
      旷野中的回声,
      便是响应么?
      这都无须管得;
      而且正便是我们,
      不许我们管得。
      
      敲冰!敲冰!
      敲一尺,进一尺!
      敲一程,进一程!
      冬冬的木槌,
      在黑夜中不绝的敲着,
      直敲到野犬的呼声渐渐稀了;
      直敲到深树中的猫头鹰,
      不唱他的「死的圣曲」了;
      直敲到雄鸡醒了;
      百鸟鸣了;
      直敲到草原中,
      已有了牧羊儿歌声;
      直敲到屡经霜雪的枯草,
      已能在熹微的晨光中,
      表露他困苦的颜色!
      好了!
      黑暗已死,
      光明复活了!
      我们怎样?
      歇手罢?
      哦!
      前面还有二十五里路!
      光明啊!
      自然的光明,
      普遍的光明啊!
      我们应当感谢你,
      照着我们清清楚楚的做。
      但是,
      我们还有我们的目的;
      我们不应当见了你便住手,
      应当借着你力,
      分外奋勉,
      清清楚楚的做。
      
      敲冰!敲冰!
      敲一尺,进一尺!
      敲一程,进一程!
      黑夜继续着白昼,
      黎明又继续着黑夜,
      又是白昼了,
      正午了,
      正午又过去了!
      时间啊!
      你是我们唯一的,真实的资产。
      我们倚靠着你,
      切切实实,
      清清楚楚的做,
      便不是你的戕贼者。
      你把多少分量分给了我们,
      你的消损率是怎样,
      我们为着宝贵你,
      尊重你,
      更不忍分出你的肢体的一部分来想他,
      只是切切实实,
      清清楚楚的做。
      
      正午又过去了,
      暮色又渐渐的来了,
      然而是──
      「好了!」
      我们五个人,
      一齐从胸臆中,
      迸裂出来一声「好了!」
      那冻云中半隐半现的太阳,
      已被西方的山顶,
      掩住了一半。
      淡灰色的云影,
      淡赭色的残阳,
      混合起来,
      恰恰是──
      唉!
      人都知道的──
      是我们慈母的笑,
      是她疼爱我们的苦笑!
      她说:
      「孩子!
      你乏了!
      可是你的目的已达了!
      你且歇息歇息罢!」
      于是我们举起我们的痛手,
      挥去额上最后的一把冷汗;
      且不知不觉的,
      各各从胸臆中,
      迸裂出来一声究竟的:
      (是痛苦换来的)
      「好了!」
      
      「好了!」
      我和四个撑船的,
      同在灯光微薄的一张小桌上,
      喝一杯黄酒,
      是杯带着胡桃滋味的家乡酒,
      人呢?──倦了。
      船呢?──伤了。
      大槌呢?──断了又修,修了又断。
      但是七十里路的坚冰?
      这且不说,
      便是一杯带着胡桃滋味的家乡酒,
      用沾着泥与汗与血的手,
      擎到嘴边去喝,
      请问人间:
      是否人人都有喝到的福?
      然而曾有几人喝到了?
      
      「好了!」
      无数的后来者,你听见我们这样的呼唤么?
      你若也走这一条路,
      你若也走七十一里,
      那一里的工作,
      便是你们的。
      你若说:
      「等等罢!
      也许还有人来替我们敲。」
      或说:
      「等等罢!
      太阳的光力,
      即刻就强了。」
      那么,
      你真是胡涂孩子!
      你竟忘记了你!
      你心中感谢我们的七十田么?
      这却不必,
      因为这是我们的事。
      但是那一里,
      却是你们的事。
      你应当奉你的木槌为十字架,
      你应当在你的血汗中受洗礼,
      …………
      你应当喝一杯胡桃滋味的家乡酒,
      你应当从你胸臆中,
      迸裂出来一声究竟的「好了!」
      
      1920


      铁匠

      叮当!叮当!
      清脆的打铁声,
      激动夜间沉默的空气。
      小门里时时闪出红光,
      愈显得外间黑漆漆地。
      
      我从门前经过,
      看见门里的铁匠。
      叮当!叮当!
      他锤子一下一上,
      砧上的铁,
      闪着血也似的光,
      照见他额上淋淋的汗,
      和他裸着的,宽阔的胸膛,
      
      我走得远了,
      还隐隐的听见
      叮当!叮当!
      朋友,
      你该留心着这声音,
      他永远的在沉沉的自然界中激荡。
      他若回头过去,
      还可以看见几点火花,
      飞射在漆黑的地上。
      
      1919


      在一家印度饭店里

       
       一
      
      这是我们今天吃的食,这是佛组当年乞的食1.
      这是什么?是牛油炒成的棕色饭。
      这是什么?是芥厘拌的薯和菜。
      这是什么?是「陀勒」,是大豆做成的,是印度的国食。
      这是什么?是蜜甜的「伽勒毗」,是莲花般白的乳油,是真实的印度味。
      这雪白的是盐,这架裟般黄的是胡椒,这罗毗般的红的是辣椒末。
      这瓦罐里的是水,牟尼般亮,「空」般的清,「无」般的洁,这是泰晤士中的水,但仍是恒伽河中的水?!
      
       二
      
      一个朋友向我说:你到此间来,你看见了印度的一线。
      是,──那一线赭黄的,是印度的温暖的日光;那一线茶绿的,是印度的清凉的夜月。
      多谢你!──你把我去年的印象,又搬到了今天的心上。
      那绿沉沉的是你的榕树荫,我曾走倦了在它的下面休息过;那金光闪闪的是你的静海,我曾在它胸膛上立
      过,坐过,闲闲的躺过,低低的唱过,悠悠的想过;那白蒙蒙的是你亚当峰头的雾,我曾天没亮就起来,
      带着模模糊糊的晓梦赏玩过。
      那冷温润的,是你摩利迦东陀中的佛地:它从我火热的脚底,一些些的直清凉到我心地里。
      多谢你,你给我这些个;但我不知道──你平原上的野草花,可还是自在的红着?你的船歌,你村姑牧子们
      唱的歌(是你美神的魂,是你自然的子),可还在村树的中间,清流的底里,回响着些自在的欢愉,自在
      的痛楚?
      那草乱萤飞的黑夜,苦般罗又怎样的走进你的园?怎样的舞动它的舌?
      朋友,为着我们是朋友,请你告诉我这些个。
      
      1921


      在墨蓝的海洋深处

      在墨蓝的海洋深处,暗礁的底里,起了一些些的微波,我们永世也看不见。但若推算它的来因与去果,它
      可直远到世界的边际啊!
      在星光死尽的夜,荒村破屋之中,有什么个人呜呜的哭着,我们也永世听不见。但若推算它的来因与去果,
      一颗颗的泪珠,都可挥洒到人间的边际啊!
      他,或她,只偶然做了个悲哀的中点。这悲哀的来去聚散,都经过了,穿透了我的,你的,一切幸运的,
      不幸运者的心,可是我们竟全然不知道!这若不是人间的耻辱么?可免不了是人间最大的伤心啊!
      
      1923


      诗神

      诗神!
      你也许我做个诗人么?
       你用什么写你的诗?
      用我的血,
      用我的泪。
       写在什么上面呢?
      写在嫣红的花上面,
       日已是春残花落了。
      写在银光的月上面,
       早已是乌啼月落了。
      写在水上面,
      水自悠悠的流去了。
      写在云上面,
       云自悠悠的浮去了。
      那么用我的泪,写在我的泪珠上;
      用我的血,写在我的血球上。
      哦!小子,
      诗人之门给你敲开了,
      诗人之冢许你长眠了。
      
      1922


      一个小农家的暮

      她在灶下煮饭,
      新砍的山柴,
      必必剥剥的响。
      灶门里嫣红的火光,
      闪着她嫣红的脸,
      闪红了她青布的衣裳。
      他衔着个十年的烟斗,
      慢慢地从田里回来;
      屋角里挂去了锄头,
      便坐在稻床上,
      调弄着只亲人的狗。
      他还踱到栏里去,
      看一看他的牛,
      回头向她说:
      「怎样了──
      我们新酿的酒?」
      门对面青山的顶上,
      松树的尖头,
      已露出了半轮的月亮。
      
      孩子们在场上看着月,
      还数着天上的星:
      「一,二,三,四……」
      「五,八,六,两……」
      
      他们数,他们唱:
      「地上人多心不平,
      天上星多月不亮。」
      
      1921


      回声

      一
      
      他看着白羊在嫩绿的草上,
      慢慢的吃着走着。
      他在一座黑压压的
      树林的边头,
      懒懒的坐着。
      微风吹动了树上的宿雨,
      冷冰冰的向他头上滴着。
      
      他和着羊颈上的铃声,
      低低的唱着。
      他拿着枝短笛,
      应着潺潺的流水声,
      呜呜的吹着。
      
      他唱着,吹着,
      悠悠的想着;
      他微微的叹息;
      他火热的泪,
      默默的流着。
      
      二
      
      该有吻般甜蜜的?
      该有蜜般甜的吻?
      有的?……
      在那里?……
      「那里的海」,
      无量数的波棱,
      纵着,横着,
      铺着,叠着,
      翻着,滚着,……
      我在这一个波棱中,
      她又在那里?……
      
      也似乎看见她,
      玫瑰的唇,
      白玉般的体,……
      只是眼光太钝了,
      没看出面目来,
      她便周身浴着耻辱的泪,
      默默的埋入那
      黑压压的树林里!
      我真看不透你,
      我真已看透了你!
      我不要你在大风中
      向我说什么;
      我也很柔弱,
      不能勾鳄鱼的腮,
      不能穿鳄鱼的鼻,
      不能叫它哀求我,
      不能叫它谄媚我;
      我只是问,
      她在那里?
      「那里?」回声这么说。
      
      唉!小溪里的水,
      你盈盈的媚眼给谁看?
      无聊的草,你怎年年的
      替坟墓做衣裳?
      
      去罢?──住着!──
      住着?──去罢!──
      
      这边是座旧坟,
      下面是死人化成的白骨;
      那边是座新坟,
      下面是将化白骨的死人。
      
      你!──你又怎么?
      「你又怎么?」──回答这么说。
      默默的流着;
      他微微的叹息;
      他悠悠的想着;
      他还吹着,唱着:
      他还拿着枝短笛,
      应着潺潺的流水声,
      呜呜的吹着;
      他还和着羊颈上的铃声,
      低低的唱着。
      
      微风吹动了树上的宿雨,
      冷冰冰的向他头上滴着;
      他还在这一座黑压压的
      树林的边头,
      懒懒的坐着。
      他还充满着愿望,
      看着白羊在懒绿的草上,
      慢慢的吃着走着。
      
      1921


      这全是小蕙的话,我不过替她做个速记,替她连串一下便了。
      
      妈!我今天要睡了─要靠着我的妈早些睡了。听!后面草地上,更没有半点声音;是我的小
      朋友们,都靠着他们的妈早些去睡了。
      
      听!后面草地上,更没有半点声音;只是墨也似的黑!只是墨也似的黑!怕啊!野狗野猫在
      远远地叫,可不要来啊!只是那叮叮咚咚的雨,为什么还在那里叮叮咚咚的响?
      
      妈!我要睡了!那不怕野狗野猫的雨,还在黑黑的草地上,叮叮咚咚的响。它为什么不回去
      呢?它为什么不靠着它的妈,早些睡呢?
      
      妈!你为什么笑?你说它没有家么?──昨天不下雨的时候,草地上全是月光,它到那里去了
      呢?你说它没有妈么?──不是你前天说,天上的黑云,便是它的妈么?
      
      妈!我要睡了!你就关上了窗,不要让雨来打湿了我们的床。你就把我的小雨衣借给雨,不
      要让雨打湿了雨的衣裳。
      
      1920


      相隔一层纸

      屋子里拢着炉火, 
      老爷分付开窗买水果, 
      说“天气不冷火太热, 
      别任它烤坏了我。” 
      
      屋子外躺着一个叫化子, 
      咬紧了牙齿对着北风喊“要死”! 
      可怜屋外与屋里, 
      相隔只有一层薄纸。


      奶娘

      我呜呜的唱着歌, 
      轻轻的拍着孩子睡。 
      孩子不要睡, 
      我可要睡了! 
      孩子还是哭, 
      我可不能哭。 
      
      我呜呜的唱着, 
      轻轻的拍着; 
      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孩子才勉强的睡着, 
      我也才勉强的睡着。 
      
      我睡着了 
      还在呜呜的唱; 
      还在轻轻的拍, 
      我梦里看见拍着我自己的孩子, 
      他热温温的在我胸口睡着…… 
      
      “啊啦!”孩子又醒了, 
      我,我的梦,也就醒了。 
      
      1921,伦敦


      面包与盐

      记得五年前在北京时,有位王先生向我说:北京穷人吃饭,只两子儿面,一 
      錋子盐,半子儿大葱就满够了。这是句很轻薄的话,我听过了也就忘去了。 
      昨天在拉丁区的一条小街上,看见一个很小的饭馆,名字叫作“面包与盐” 
      (Le pain et le sel),我不觉大为感动,以为世界上没有更好的饭馆名称了。 
      晚上睡不着,渐渐的从这饭馆名称上联想到了从前王先生说的话,便用京话 
      诌成了一首诗。 
      
      老哥今天吃的什么饭? 
      吓!还不是老样子!── 
      两子儿的面, 
      一个錋子的盐, 
      搁上半喇子儿的大葱。 
      这就很好啦! 
      咱们是彼此彼此, 
      咱们是老哥儿们, 
      咱们是好弟兄。 
      咱们要的是这们一点儿, 
      咱们少不了的可也是这们一点儿。 
      咱们做,咱们吃。 
      咱们做的是活。 
      谁不做,谁甭活。 
      咱们吃的咱们做, 
      咱们做的咱们吃。 
      对! 
      一个人养一个人, 
      谁也养的活。 
      反正咱们少不了的只是那们一点儿; 
      咱们不要抢吃人家的, 
      可是人家也不该抢吃咱们的。 
      对! 
      谁耍抢,谁该揍! 
      揍死一个不算事, 
      揍死两个当狗死! 
      对!对!对! 
      揍死一个不算事, 
      揍死两个当狗死, 
      咱们就是这们做, 
      咱们就是这们活。 
      做!做!做! 
      活!活!活! 
      咱们要的只是那们一点儿, 
      咱们少不了的只是那们一点儿,── 
      两子儿的面, 
      一个錋子的盐, 
      可别忘了半喇子儿的大葱! 
      
      1924,巴黎


      沸热

      ──国庆日晚间在中央公园里
      
      
      
      沸热的乐声,转将我们的心情闹静了。 
      我们呆看着黑沉沉的古柏树下, 
      点着些黑黝黝的红纸灯。 
      
      多谢这一张人家不要坐的板凳; 
      多谢那高高的一轮冷月, 
      送给我们俩满身的树影。 
      
      1918


      三十初度

      三十岁,来的快! 
      三岁唱的歌,至今我还爱: 
      “亮摩拜?, 
      拜到来年好世界。 
      世界多!莫奈何! 
      三钱银子买只大雄鹅, 
      飞来飞去过江河。 
      江河过边?姊妹多, 
      勿做生活就唱歌。” 
      我今什么都不说, 
      勿做生活就唱歌。 
      
      注? 亮摩,犹言月之神;亮摩拜, 
      谓拜月神,小儿语。 
       ? 过边谓那边,或彼岸。 
      
      1920,伦敦


      稻棚

      记得八、九岁时,曾在稻棚中住过一夜。 
      这情景是不能再得的了,所以把它追记下来。 
      
      凉爽的席, 
      松软的昔, 
      铺成张小小的床; 
      棚角里碎碎屑屑的, 
      透进些银白的月亮光。 
      
      一片唧唧的秋虫声, 
      一片甜蜜蜜的新稻香── 
      这美妙的浪, 
      把我的幼年的梦托着翻着…… 
      直翻到天上的天上!…… 
      
      回来停在草叶上, 
      看那晶晶的露珠, 
      何等的轻! 
      何等的亮!……


      我们俩

      好凄冷的风雨啊! 
      我们俩紧紧的肩并着肩,手携着手, 
      向着前面的“不可知”,不住的冲走。 
      可怜我们全身都已湿透了, 
      而且冰也似的冷了, 
      不冷的只是相并的肩,相携的手。 
      
      1921,巴黎


      尽管是……

      她住在我对窗的小楼中, 
      我们间远隔着疏疏的一园树。 
      我虽然天天的看见她, 
      却还是今天不相识。 
      正好比东海的云, 
      关不着西山的雨。 
      
      只天天夜晚, 
      她窗子里漏出些琴声, 
      透过了冷冷清清的月, 
      或透过了屑屑蒙蒙的雨, 
      叫我听着了无端的欢愉, 
      无端的凄苦; 
      可是此外没有什么了, 
      我与她至今不相识, 
      正好比东海的云, 
      关不着西山的雨。 
      
      这一幸的一天可就不同了, 
      我没听见琴声, 
      却隔着朦胧的窗纱, 
      看她傍着盏小红灯, 
      低头不住的写, 
      接着是捧头不住的哭, 
      哭完了接着又写, 
      写完了接着又哭,…… 
      最后是长叹一声, 
      将写好的全都扯碎了!…… 
      最后是一口气吹灭了灯, 
      黑沉沉的没有下文了!…… 
      
      黑沉沉的没有下文了, 
      我也不忍再看下文了! 
      我自己也不知怎么着, 
      竟为了她的伤心, 
      陪着她伤心起来了。 
      
      我竟陪着她伤心起来了, 
      尽管是我们俩至今不相识; 
      我竟陪着她伤心起来了, 
      尽管是我们间 
      还远隔着疏疏的一园树; 
      我竟陪着她伤心起来了, 
      尽管是东海的云, 
      关不着西山的雨! 
      
      1923,巴黎


      E弦

      提琴上的G弦,一天向E弦说: 
      “小兄弟,你声音真好,真漂亮,真清,真高, 
      可是我劝你要有些分寸儿,不要多噪。 
      当心着,力量最单薄,最容易断的就是你!” 
       
      E弦说: 
       
      “多谢老阿哥的忠告。 
      但是,既然做了弦,就应该响亮,应该清高,应该不怕断。 
      你说我容易断,世界上却也并没有永远不断的你!” 
      
      1919,北京


      稿子

      “你这样说也很好! 
      再会罢!再会罢! 
      我这稿子竟老老实实的不卖了! 
      我还是收回我几张的破纸! 
      再会罢! 
      你便笑弥弥的抽你的雪茄; 
      我也要笑弥弥的安享我自由的饿死! 
      再会罢! 
      你还是尽力的‘辅助文明’,‘嘉惠士林’罢! 
      好! 
      什么都好! 
      我却要告罪, 
      我不能把我的脑血, 
      做你汽车里的燃料!” 
      
      岑寂的黄昏, 
      岑寂的长街上, 
      下着好大的雨啊! 
      冷水从我帽檐上, 
      往下直浇! 
      泥浆钻入了破皮鞋, 
      吱吱吱吱的叫! 
      衣服也都湿透了, 
      冷酷的电光, 
      还不住的闪着; 
      轰轰的雷声, 
      还不住的闹着。 
      
      好! 
      听你们罢, 
      我全不问了! 
      我很欢喜, 
      我胸膈中吐出来的东西, 
      还逼近着我胸膛, 
      好好的藏着。 
      
      近了! 
      近了我亲爱的家庭了, 
      我的妻是病着, 
      我出门时向她说, 
      明天一定可以请医生的了! 
      我的孩子, 
      一定在窗口望着。 
      是 
      我已看清了他的小脸, 
      白白的映在玻璃后; 
      他的小鼻, 
      紧紧的压在玻璃上! 
      可怜啊! 
      他想吃一个煮鸡蛋, 
      我答应了他, 
      已经一礼拜了! 
      
      一盏雨点打花的路灯, 
      淡淡的照着我的门。 
      门里面是暗着, 
      最后一寸的蜡烛, 
      昨天晚上点完了! 
      
      1920,伦敦


      别再说……

      别再说多 厉害的太阳了, 
      只看那行人稀少的大街上, 
      偶然来了一辆马车, 
      车轮的边上,马蹄的角上, 
      都爆裂出无数的火花! 
      啊,咖啡馆外的凉棚, 
      一个个的多 整齐啊! 
      可是我想到了红海边头,沙漠游民的篷帐, 
      我想到了印度人的小屋, 
      我想到了我灵魂的坟墓: 
      我亲爱的祖国! 
      别再说自然界多 严峻了, 
      只看那净蓝的天, 
      始终是默默的, 
      始终不给我们一丝的风, 
      始终不给我们一片的云! 
      独行踽踽的我, 
      要透气是透不转, 
      只能挺着忍着, 
      忍着那不尽的悲哀, 
      化做了腹中一阵阵的热痛, 
      化做了一身身的黄汗。 
      
      啊!不良的天时,不良的消息, 
      你逼我想到了“红笑”中的血花! 
      我微弱的灵魂, 
      怎担当得起这人间的耻辱啊! 
      
      (后序) 
      去年五月二十四的大热,已将巴黎三十年来的记录打破。今年七月六日,又 
      将这记录打破。恰巧这天,我北大同学为着国际共管中国铁路的不祥消息,开第 
      一次讨论会,我就把这首记我个人情感的诗,纪念这一次的会。 
      我要附带说一句话:爱国虽不是个好名词,但若是只用之于防御方面,就断 
      然不是一桩罪恶。 
      我还要说:我不能相信不抵抗主义。 
      蜗牛是最弱的东西了,上帝还给它一个壳,两个触角,这为什么? 
      鼠疫杀人,我们防御了;疯狗杀人,我们将它打死了;为什么人要杀人,我 
      们要说不抵抗! 
      为着爱国二字被侵略者闹坏了,就连防御也不说;为着不抵抗主义可以做成 
      一篇很好的神话,就说世界中也应如此。这若不是大智,可便是大愚! 
      我只要做个不智不愚的人,我不能盲从。我就是这么说! 
      
      1923,巴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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