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运燮诗选

zhangwei

杜运燮（1918- ），九叶诗人之一，出版的诗集有《诗四十首》（1946）、《晚稻集》（1988）、《你是我爱的第一个》（1993）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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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q$ p; y$ @* F# D赠友

我有眼泪给别人，但不愿
为自己痛哭；我没有使自己
适合于这世界，也没有美丽的
自辟的国土，就只好永远
' F4 b; i0 x7 m  w
渴望：为希望而生；在希望里
- I$ g3 r9 a9 o6 H死去，终于承认了不知道
生命；接受了它又挥霍掉，
只是历史的工具，长路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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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粒沙，所以拼命摆脱
  m7 Q0 {) y  \/ |1 z( f& G6 |3 |那黑影，而他们因此讥笑我；
* q" Q3 ]7 `' M4 a3 d- s5 C这就选择了寂寞，热闹的寂寞，
- V" g# Z0 Q& @# }0 Q3 _5 `2 I" S
' q; {8 N8 v! p( l' {# D  ^用笑声骗自己，飘浮在庸俗
生活的涡流里，而渐渐，我就说，
我是个庸俗主义者，无心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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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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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h* ~4 N+ Z* N! ^& W& e/ E只有我，能欣赏人类的脚步，
那无止尽的，如时间一般的匆促，
问他们往哪儿走，说就在前面，
而没有地方不听见脚步在踌躇。

成为盲人或竟是一种幸福；
, i- \. J  E: I- a, ]  [在空虚与黑暗中行走不觉恐怖；
只有我，没有什么可以诱惑我，
量得出这空虚世界的尺度。

黑暗！这世界只有一个面目。
却也有人为这个面目痛哭！
7 [8 h3 ?0 F. j  f5 K只有我，能赏识手杖的智慧，
一步步为我敲出一片片乐土。
* m; W6 c/ G; Z' M& l8 @' C只有我，永远生活在他的恩惠里：
) Z" e. }4 I# V1 W黑暗是我的光明，是我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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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 J' s- v6 V, q. z追物价的人
) {& j0 |; l: C( O# |

物价已是抗战的红人。
8 A/ U* q9 h5 }! P! r/ F4 N/ _: e从前同我一样，用腿走，
现在不但有汽车，坐飞机，
还结识了不少要人，阔人，
$ u: l$ _, z% @4 }1 U他们都捧他，搂他，提拔他，
他的身体便如灰一般轻，
飞。但我得赶上他，不能落伍，
$ ]& h% p) d7 }: w抗战是伟大的时代，不能落伍。
/ F4 V3 r% j- k) Z虽然我已经把温暖的家丢掉，
把好衣服厚衣服，把心爱的书丢掉，
还把妻子儿女的嫩肉丢掉，
但我还是太重，太重，走不动，
5 A' J) C- [, l( c. K* O" R让物价在报纸上，陈列窗里，
4 a* F; k3 A/ t3 \  h统计家的笔下，随便嘲笑我。
1 P9 R" H0 x7 e* p, g( t/ p; ?啊，是我不行，我还存有太多的肉，
还有菜色的妻子儿女，她们也有肉，
( o8 }/ ^+ R! N! Q% F) s还有重重补丁的破衣，它们也太重，
这些都应该丢掉。为了抗战，
为了抗战，我们都应该不落伍，
看看人家物价在飞，赶快迎头赶上，
即使是轻如鸿毛的死，
也不要计较，就是不要落伍。

19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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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 S  X# }" T1 W" Y) b& j( c被遗弃在路旁的死老总

% X# ?, ^$ c  b6 P1 O+ O给我一个墓，
$ L% h* n+ m' j0 u0 H! V, N( H1 E黑馒头般的墓，
- x; y0 H5 [+ C  l" ~平的也可以，
像个小菜圃，
5 }8 N8 n; @/ s# k9 W或者象一堆粪土，
: |. X5 l0 ?+ `4 ]# f6 J8 Y都可以，都可以，
只要有个墓，
6 V% s% N6 ^  e4 b- |# r6 a. U只要不暴露
像一堆牛骨，
( r$ w% [2 c- ]因为我怕狗，
9 H7 c# r2 W4 Z) N! U5 y" w4 S从小就怕狗，
我怕痒，最怕痒
我母亲最清楚，
8 t& b3 s* G/ G, K我怕狗舐我，
舐了满身起疙瘩，
9 P: i7 x$ I7 l% c' |- _眼睛红，想哭；
我怕看狗打架，
那声音实在太可怕，
, v0 ]8 }6 m+ R2 ]尤其为一根骨头打架，
9 s/ X" N& F8 X/ C4 T尖白的牙齿太可怕，
5 I0 i% y8 Y8 M7 r假如是一只拖着肉，
0 h# z& X- y, @' F5 m; P4 W一只拉着骨，
血在中间眼泪般流，
那我就要立刻晕吐；
' w2 X, g# g2 S- `4 @- V我害怕旷野，
只有风和草的旷野，
7 t) R" ~- X7 G9 z# L: Q3 X2 n( Z- {" |野兽四处觅食：
它们都不怕血，
4 K' C1 A* K' @. D) @1 B. b都笑得蹊跷，
尤其要是喝了血；
* ~5 q' J1 _8 M. t它们也嚼骨头，
9 ~% \$ o% {+ B% m5 c用更尖的牙齿，
比狗是更大的威胁；
! Q6 q/ Y3 V- A我害怕黑鸟，
3 j! f9 e9 Q# J, l9 H+ ]那公鸡一般大的鸟，
. r3 n- P1 L7 M2 V$ f0 O除在夜里树上吓人，
它们的凿子也尖得巧妙……
8 L% l8 {* T- R8 y: F* a+ X我怕，我怕，
风跑掉了，
落叶也跑了，
& h9 i1 H0 \* Q尘土也跑了，
/ C) q1 i4 y' Q树木正摇头挣扎，
7 ?, J3 L; A3 e2 R9 ]也要拔腿而跑，
啊，给我一个墓，
! j9 N+ I0 f4 L5 V, ?1 F$ V随便几颗土，
" N) Q1 u# r9 g/ o随便几颗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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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arcissus

' s$ v, N3 m  I- R一切是镜子，是水，
自己的影像就在眼前。

不要纠缠在眼睛的视觉里。
心灵的深处会为它绞痛，
4 ]% D' |2 P$ H. X; ~流血；心灵的高处会为它
铺乌云，挡住幸福的阳光。
  v. o4 F' C( {! W# e9 q那就会有一片忧郁——
8 v$ D2 l: u; x没有方向和希望，
没有上下，记忆的轰响串成
) y3 m, b6 b+ r& M) q无尽的噪音……

于是一切混乱。
6 F2 d0 ]5 T7 Q* d5 C/ e生命在混乱中枯萎，自己的
& P, u3 _) f7 x4 d% j# b5 ~6 C! I影像成为毒药，染成忧郁，
染成灰色，渐渐发霉、发臭……
但是，能看到镜里的丑相的，不妨
耸一耸肩，冷笑一声，对人间说：
“能忘记自己的有福了。”然后
搅浑了水，打破镜子。

194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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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诉苦者

他曾读过够多的书，
7 L7 m" ]+ |3 @5 l$ ~帮助他发现不满足；
曾花过父亲够多的钱，
4 \# @0 o0 m' H! A使他对物质享受念念
不忘，也曾参加过游行，
烧掉一层薄薄的热情，
使他对革命表示“冷静”。

后来又受弗洛伊德的洗礼，
对人对己总忘不了“自卑心理”；
. h. H. a4 Q0 T又看过好莱坞“心理分析”的
影片，偷偷研究过犬儒主义，
对自己的姿态有绝大的信心，
8 s# h. ]9 g3 z, b3 M: R嘲笑他成为鼓励他，劝告是愚蠢，
怜悯他只能引来更多的反怜悯。
; Z: R9 j$ W6 o
母亲又给他足够的小聪明
( p% U' ~3 u- B6 [- s3 J1 m装饰成“天才”，时时顾影自怜；
6 R% {2 [' a2 U9 |) M/ W怨“阶级”“时代”不对，使他不幸，
5 ~2 @4 y5 c7 K' N; J) a. H( r竟也说得圆一套话使人捉摸不清，
8 z9 ^* O7 U  k" _2 j* T他唯一的熟练技巧就是诉苦，
6 `# j( d# Y* ~' g$ [谈话中夹满受委曲的标点，
7 }# R$ v2 [5 G0 }7 ?9 {1 n许多人还称赞他“很有风度”。
$ h% Q1 m0 j3 [: E6 V( S0 j
8 E+ T) [5 F# Q19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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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i6 [* z3 g) l' e" M: j0 \# q1 k4 _秋

连鸽哨都发出成熟的音调，
过去了，那阵雨喧闹的夏季。
不再想那严峻的闷热的考验，
危险游泳中的细节回忆。

; ^4 I! g3 z, b4 ^% i0 l3 B经历过春天萌芽的破土，
  C% W/ n# p+ O# ^7 d8 G/ ^3 s幼芽成长中的扭曲和受伤，
( R! s$ a" k8 s这些枝条在烈日下也狂热过，
4 u2 q& A5 d1 ]/ Q# ]差点在雨夜中迷失方向。
7 _+ P. P* u$ J& @
$ {. Z7 g+ j. s. M现在，平易的天空没有浮云，
山川明净，视野格外宽远；
智慧、感情都成熟的季节啊，
河水也像是来自更深处的源泉。

紊乱的气流经过发酵，
在山谷里酿成透明的好酒；
吹来的是第几阵秋意？醉人的香味
已把秋花秋叶深深染透。
8 D9 H' a$ c2 E5 \7 m! q& e6 d( {
1 C6 c0 e% F& ]/ y/ M; w街树也用红颜色暗示点什么，
8 ]8 y; W5 [7 S) H; B自行车的车轮闪射着朝气；
! I  ?7 w" G8 ~' c3 F' g塔吊的长臂在高空指向远方，
秋阳在上面扫描丰收的信息。
7 d& e/ \3 I' H
1979年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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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 W  y9 x' U" F7 q夜
' L  k+ C8 R- V  T

今夜我忽然发现
树有另一种美丽：
/ h1 L8 S7 {* _它为我撑起一面
% X- w5 K( \7 B4 t' v蓝色纯净的天空；

零乱的叶与叶中间，
7 W! |8 r1 I: c( z争长着玲珑星子，
$ `% f& x  n; b7 _! X& j落叶的秃枝挑着
& `) \$ q  s6 Y- d5 l最圆最圆的金月。
: S' }, f( N3 U" `& J. o
叶片飘然飞下来，
$ I4 V8 E& Z- l/ [$ W仿佛远方的面孔，
一到地面发出“杀”，
我才听见絮语的风。

风从远处村里来，
4 c4 I; }% f; s/ f# A带着质朴的羞涩；
狗伤风了，人多仇恨，
午群相偎着颤栗。

' {: m: ^& a8 |7 p两只幽默的黑鸟，
2 [& n' c5 @4 s; f7 Z不绝地学人打鼾，
忽然又大笑一声，
飞入朦胧的深山。

+ |5 ]1 Y8 K, I" x2 w多少热心的小虫
以为我是个知音，
! G$ s2 ~# \8 i4 ]6 K9 A奏起所有的新曲，
悲观得令我伤心。

, D$ r$ L* p3 w夜深了，心沉得深，
: T' U4 t* m. H3 u6 X深处究竟比较冷，
' A" }3 E( A- y) B$ ~5 p压力大，心觉得疼，
想变做雄鸡大叫几声。

% G) z5 x* i/ C6 v1944 印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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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g; \' D3 A! P/ {. ^5 }7 i山
: R- Y$ h1 |( ]' n* @' `  W& Y8 `

来自平原，而只好放弃平原，
植根于地球，却更想植根于云汉；
3 J' T. B' S! B6 Y  r茫茫平原的升华，它幻梦的形象，
! {' J0 k1 M, C% f- E大家自豪有他，他却永远不满。
. k! l1 Q/ o2 ?4 O. [4 o. e
他向往的是高远变化万千的天空，
有无尽光热的太阳，博学含蓄的月亮，
笑眼的星群，生命力最丰富的风，
戴雪帽享受寂静冬日的安详。

还喜欢一些有音乐天才的流水，
% _" m* ?# G" o$ Z2 {挂一面瀑布，唱悦耳的质朴山歌；
或者孤独的古庙，招引善男信女俯跪，
# n8 R/ Z5 Z: V1 \* v有暮鼓晨钟单调地诉说某种饥饿，

3 W5 P9 t4 p( e+ S# s  W, T或者一些怪人隐士，羡慕他，追随他，
欣赏人海的波涛起伏，却只能孤独地
- ]1 \0 @6 i/ Q  z生活，到夜里，梦着流水流着梦，
回到平原上唯一甜蜜的童年记忆。
' M5 w2 k% J! y7 D, L0 K1 q& z
# T/ p# U! p- [9 f. D1 C他追求，所以不满足，所以更追求：
他没有桃花，没有牛羊、炊烟、村落；
; ~- s' D% g' x# T1 w6 b可以鸟瞰，有更多空气，也有更多石头；
* G) Q8 f# V0 x1 F因为他只好离开他必需的，他永远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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