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03 年的佛罗伦萨,阿诺河的晨雾还没散尽,河畔面包房的香气就飘到了韦基奥宫前。穿粗布围裙的工匠们放下手里的凿子,围着报信的少年七嘴八舌 ——“真的要在同一面墙上画画?”“一个画《安吉里之战》,一个画《卡辛那之战》?” 少年踮着脚点头,手指指向宫墙最高处的空白:“执政官说,要让全佛罗伦萨看看,谁才是最会用笔墨说话的人。”
人群里有人低笑。谁都知道,这 “两个人” 指的是莱昂纳多・达・芬奇和米开朗基罗・博纳罗蒂。前者刚从米兰回来,帆布包里还装着没画完的《抱银鼠的女子》草图,手指上总沾着混合了油彩的树脂;后者上个月刚把《大卫像》从工作室搬到领主广场,大理石的寒气还没从他袖口散干净,年轻的脸上带着点没藏住的傲气。
没人觉得这场 “对决” 会平和。早在四年前,两人就在美第奇家族的花园里结过梁子。那时达芬奇刚结束在米兰的宫廷画师生涯,回到佛罗伦萨想找块安静的地方画草图。洛伦佐二世让人把他领到花园深处的雕塑工作室,说 “这里有个年轻人也爱琢磨古代的东西,你们或许能聊得来”。达芬奇推开门,看见一个光着膀子的年轻人正对着块大理石发呆,凿子扔在脚边,地上散落着揉皱的人体草图。那是米开朗基罗,刚满 28 岁,正帮美第奇家族修复古代雕塑。
达芬奇主动递过自己的素描本,里面画着翅膀的结构图和骑马雕像的草稿。米开朗基罗扫了一眼,没接,只指了指大理石上刚凿出的肌肉线条:“画得再像,也不如石头结实。” 达芬奇愣了愣,指尖摩挲着本子边缘:“结实的石头,也留不下光的影子。” 那天两人没再说第二句话,达芬奇走的时候,听见米开朗基罗在背后嘀咕 “只会玩些花架子”,他回头看了眼那尊没完成的雕塑,心里想 “不懂光影的人,雕不出活的灵魂”。
这场暗较劲,很快被佛罗伦萨人看在眼里。1501 年,市政厅要为领主广场选一尊雕像,召集全城艺术家提交方案。达芬奇画了个骑马的大卫,线条柔和,马匹的肌肉带着动态的流畅;米开朗基罗直接搬来一块被遗弃的大理石,说 “我要雕一个站着的大卫”。有人劝他 “这块石头有裂痕,雕不出完整的人体”,他只摆摆手,每天天不亮就钻进工作室,吃住都在里面。达芬奇路过工作室时,透过门缝看见他满身石粉,手里的凿子敲得火星四溅,心里忽然有点佩服 —— 但嘴上没说,只在路过时把自己的光影研究笔记故意放在门口的石阶上。
第二年春天,《大卫像》揭幕那天,佛罗伦萨人挤破了领主广场的栏杆。有人仰头看着 6 米高的雕像,眼泪都下来了 —— 大卫的手关节上还留着血管的纹路,膝盖处的肌肉因为站立而微微绷紧,眼神里没有少年的青涩,倒有股能扛住天地的坚定。米开朗基罗站在人群后面,看见达芬奇也来了,手里拿着素描本,正对着大卫的脚踝速写。他走过去,声音比平时软了点:“哪里没画好?” 达芬奇抬头,指了指大卫的肩膀:“这里的肌肉,如果再放松一点,会更像准备发力的样子。” 米开朗基罗没反驳,只从口袋里掏出块石墨,在达芬奇的本子上补了一笔:“但他得站得稳,才能守住佛罗伦萨。” 那天两人站着聊了半个时辰,没人知道他们说了什么,只看见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一个瘦高,一个敦实,像两座不同材质的雕像。
可这份平和没维持多久。1503 年夏天,执政官皮耶罗・索德里尼突然宣布,要在韦基奥宫的大会议厅两侧墙壁上作画,一边交给达芬奇,一边交给米开朗基罗,主题都是佛罗伦萨的经典战役。消息传出来,佛罗伦萨的画坊都停了工,工匠们每天跑到宫墙下等消息,想看看这两位 “大神” 要怎么 “打擂台”。
达芬奇选了《安吉里之战》,画的是 1440 年佛罗伦萨打败米兰的战役。他不想画常见的刀光剑影,反而把重点放在了混乱中的马匹 —— 三匹马缠在一起,有的前蹄扬起,有的低头嘶鸣,马背上的士兵被甩得头发乱飞,却还紧紧抓着缰绳。为了画好马的动态,他专门跑到城外的马场,每天蹲在栅栏外,把马奔跑、跳跃、受惊的样子都画下来,甚至还解剖了两匹病死的马,把马的骨骼结构记在本子上。他还琢磨出一种新技法,想在湿壁画里加入油性颜料,让马的鬃毛看起来更有光泽。
米开朗基罗选了《卡辛那之战》,画的是 1364 年佛罗伦萨士兵在河边洗澡时突然遭遇敌军的场景。他没画激烈的厮杀,反而画了士兵们慌忙穿衣的样子 —— 有人刚套上一半盔甲,露出结实的后背;有人手里抓着盾牌,脚还泡在水里;还有个士兵蹲在石头上,正往腿上缠绑带,肌肉因为紧张而拧成一团。他说 “战争里最真实的,不是胜利的瞬间,是人们在困境里怎么站起来”。为了画好人体,他让工匠们在画室里摆姿势,自己则站在高台上,用炭笔在墙上快速勾勒,一天就能画出十几个人的轮廓。有人问他 “为什么不先打草稿”,他笑了:“身体会记得怎么动,就像石头会记得自己该变成什么样子。”
两人的画室就隔了一条走廊,每天都能听见对方的动静 —— 达芬奇那边总传来研磨颜料的声音,细得像沙子在纸上蹭;米开朗基罗那边总传来敲击炭条的声音,脆得像石头撞在一起。有时候达芬奇会拿着调好的颜料过来,问米开朗基罗 “这个蓝色是不是太暗了”;米开朗基罗也会跑到达芬奇的画室,指着墙上的马说 “这匹马的前腿,如果再弯一点,会更像要站起来的样子”。但更多时候,他们是在暗中较劲。达芬奇听说米开朗基罗每天只睡四个时辰,就把自己的睡袋搬到了画室;米开朗基罗听说达芬奇解剖了马,就跑去医学院借了本人体解剖图,熬夜抄了一遍。
可意外还是发生了。达芬奇的新技法出了问题 —— 油性颜料和湿壁画的灰泥不兼容,没等画完,颜料就开始剥落,有的地方甚至露出了底下的灰墙。他站在梯子上,看着自己画了三个月的马变成一块块斑驳的色块,手指都在抖。那天晚上,他把画室的门反锁,在里面待了一夜,第二天出来时,眼睛红得像兔子,却还是把没剥落的部分仔细补了一遍。
米开朗基罗那边也没顺利多少。他画到一半,教皇尤利乌斯二世突然派人来,要他去罗马画西斯廷教堂的天顶画。他不想去,跟使者吵了一架,说 “我还没赢过达芬奇”。可教皇的命令不能违抗,他只能在墙上留了半幅没完成的《卡辛那之战》,带着一箱子炭笔和素描本离开佛罗伦萨。走的那天,达芬奇去送他,递过一个布包,里面是自己画的马的草图:“带着吧,罗马没有佛罗伦萨的马。” 米开朗基罗接过包,从怀里掏出块大理石碎片,上面刻着一个小小的大卫头像:“等我回来,咱们把墙画完。”
没人想到,这一别就是十年。达芬奇后来去了法国,在国王弗朗索瓦一世的宫廷里画《蒙娜丽莎》,画里的女子嘴角带着若有若无的笑,背景里的山水模糊得像梦。他时常对着画发呆,想起在韦基奥宫的日子,想起那匹没画完的马,手指会不自觉地在画布上蹭,像是在补画当年没完成的细节。
米开朗基罗在罗马一画就是四年。他躺在西斯廷教堂的脚手架上,仰着头画天顶画,脖子都僵了,却还是一笔一笔地把《创世纪》画了出来 —— 上帝的手指快要碰到亚当的瞬间,亚当的身体从石头里苏醒,肌肉的线条比《大卫像》更有力量。画到《洪水》那部分时,他突然想起《卡辛那之战》里的士兵,就把洪水淹没的场景里,人们挣扎的样子画得和当年的士兵一模一样。
1513 年,两人终于在罗马重逢。那时达芬奇已经 61 岁,走路需要拄拐杖,手指因为关节炎而有些变形;米开朗基罗 48 岁,头发里添了不少白发,却还是能单手举起装颜料的桶。教皇利奥十世请他们一起设计圣洛伦佐教堂的 facade,两人在工作室里待了一个月,每天对着图纸争论 —— 达芬奇想把窗户设计成弧形,说 “这样光会绕着墙走”;米开朗基罗想把柱子设计成方形,说 “这样教堂才能站得稳”。争论到最后,他们干脆一起在纸上画,达芬奇画弧形窗户,米开朗基罗在旁边画方形柱子,最后纸上的建筑既有柔和的曲线,又有坚实的棱角,像极了他们两个人。
可惜这个设计最终没能实现。1516 年,达芬奇受邀去法国定居,临走前,他去西斯廷教堂看了天顶画。那天教堂里没什么人,阳光从彩色玻璃里透进来,照在《创世纪》上,上帝的长袍像在飘动,亚当的手指仿佛真的要碰到上帝的指尖。他站在那里,看了两个时辰,最后在《洪水》那部分停住,眼泪掉了下来 —— 他认出了那些挣扎的人,和当年《卡辛那之战》里的士兵一模一样。
1519 年,达芬奇在法国去世,手里还握着没画完的《维特鲁威人》草图。消息传到罗马时,米开朗基罗正在雕刻《摩西像》。他放下凿子,走到窗边,看着罗马的夕阳,愣了半天,然后拿起炭笔,在纸上画了一朵花 —— 那是佛罗伦萨郊外常见的雏菊,达芬奇生前最喜欢画的花。
后来,米开朗基罗活到了 89 岁,一生都在画画、雕刻,却再也没提过要和达芬奇 “比一比”。他晚年在佛罗伦萨建了一座小教堂,里面的壁画里,有两匹马缠在一起,像极了当年达芬奇没画完的《安吉里之战》;还有一群人在河边,像极了他没画完的《卡辛那之战》。有人问他 “为什么要画这些”,他说 “因为有人等着看我们画完”。
现在去佛罗伦萨,还能看到他们留下的痕迹。领主广场上的《大卫像》换了新的保护罩,阳光照在大理石上,依然能看见肌肉的纹路;乌菲兹美术馆里,还保存着《安吉里之战》和《卡辛那之战》的草稿,达芬奇的马依然带着没干的油彩痕迹,米开朗基罗的士兵依然在慌忙穿衣。每年春天,都有很多人跑到韦基奥宫的大会议厅,对着空白的墙壁发呆,想象着五百年前,两个伟大的艺术家,曾在这里用笔墨较劲,用才华点亮了整个文艺复兴。
有人说达芬奇是佛罗伦萨的 MVP,因为他把科学和艺术揉在了一起,让画里的人有了灵魂;有人说米开朗基罗才是,因为他把石头雕活了,让雕塑有了能扛住岁月的力量。但佛罗伦萨人不这么分,他们说,达芬奇的笔墨和米开朗基罗的石头,合在一起才是文艺复兴的样子 —— 就像阿诺河的水和佛罗伦萨的石头,少了谁,都成不了这座城。
走在阿诺河畔,偶尔会看见有人对着河水画画,画里有两匹马,有一群在河边的人,还有两个影子,一个瘦高,一个敦实,像两座永远不会落幕的雕像。风从河面吹过来,带着点颜料的味道,仿佛在说,那场 “内卷” 从来没结束,因为真正的才华,永远会在岁月里互相照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