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的闽北山林,雾气裹着露水往衣领里钻。老漆农陈阿爷背着竹篓往山深处走,竹篓里藏着磨得发亮的铁刀和十几根细竹管。他要找的是树龄满十年的漆树 —— 只有这样的树,才能流出足够浓稠的漆液。
走到一棵碗口粗的漆树前,陈阿爷蹲下身,指尖在树干上摸了摸,确认树皮的纹路走向。铁刀斜着划下去,先刻出一道向上的弧线,再刻一道向下的,两道线在顶端交汇,形成一个尖尖的 “V” 字。刀刃入木要准,深了会伤树心,浅了流不出漆;角度要斜,不然漆液会顺着刀痕漫开,留不住。
刻完 “V” 字,他把细竹管的一端插进刻痕底部,另一端对准竹篓里的瓷碗。乳白色的漆液慢慢渗出来,顺着竹管滴进碗里,一滴,两滴,像眼泪一样慢。一棵树只能刻三道 “V” 字,多了树就活不成。一个早上,陈阿爷能采完二十棵树,凑起来不过小半碗漆液。“这是树的血啊,” 他擦了擦额角的汗,“采的时候急不得,流的时候更急不得。”
这碗漆液要先倒进陶缸里,加一点清水,用木勺顺时针搅。搅的时候力度要匀,快了会起泡沫,慢了杂质沉不下去。搅半个时辰,停下来等,让杂质慢慢浮到表面,再用纱布捞。捞完再搅,再等,再捞,反复七八次,直到漆液变得透亮,像琥珀一样。这道工序叫 “滤漆”,少一次过滤,后面漆面上就会留黑点,整个活儿都废了。
滤好的漆要放进阴房。阴房里不能见太阳,温度得卡在 25 度,湿度要够 80%。太干了漆会裂,太湿了会发黏。漆在阴房里放三天,会慢慢从乳白色变成深褐色,用指尖蘸一点,拉起来能出细丝,这时候才算 “熟漆”。要是温度差一度,或者湿度多 5%,漆要么变稠结块,要么稀得像水,只能倒掉。
接下来是胎体。做漆器的胎有木胎、竹胎、皮胎,最常见的是木胎。选的木头得是老松木,先放进蒸房蒸七天,把里面的虫蛀和水分都逼出来。蒸完晾干,再用砂纸磨,从粗砂到细砂,磨到木胎表面像婴儿的皮肤一样滑。磨的时候要顺着木纹走,逆着磨会留下划痕,后面上漆盖不住。
磨好的木胎要刷 “底漆”。底漆是熟漆加瓦灰,瓦灰要选老房子上的,敲碎了磨成粉,过细筛,筛到能飘起来才算合格。漆和瓦灰的比例要准,漆多了胎体软,瓦灰多了会裂。刷底漆要用羊毛刷,刷的时候要一笔到底,不能回头,回头会留下刷痕。刷完放进阴房晾两天,拿出来再磨,磨掉表面的浮灰和刷痕,再刷第二遍,再磨。这样反复刷七遍,磨七遍,木胎才算 “养” 好。
然后是 “上漆”。这道工序最磨人,一次只能刷薄薄一层。刷漆的刷子是山羊毛做的,要先在漆里浸透,再顺着胎体的弧度刷,不能有气泡,不能有流挂。刷完放进阴房,晾一天,拿出来用细砂纸磨,磨到用手摸不出漆的厚度,再刷下一层。有时候刷完磨,发现漆面上有个小坑,就得补漆,补完再晾,再磨。一件中等大小的漆器,要刷三十层漆,磨三十次。每一次刷和磨,都要全神贯注,稍微分神,就会留下瑕疵。
要是做 “螺钿漆器”,还要多几道 “折磨”。先选贝壳,最好是深海的鲍鱼壳,颜色亮,纹路细。把贝壳放进温水里泡软,再用刀削成薄片,薄到能透光。然后在漆面上画好图案,用小刻刀在漆面上刻出凹槽,凹槽的深度要和贝壳薄片一样厚,深了贝壳会陷进去,浅了会凸出来。把贝壳薄片嵌进凹槽里,用木锤轻轻敲,敲到贝壳和漆面齐平,再用砂纸磨,磨到贝壳和漆融为一体,看不出接缝。
做 “雕漆” 更难。要先在胎体上反复刷漆,刷一层晾一层,刷到五十层,漆的厚度能有一厘米。这五十层漆要晾五十天,每天都要检查,要是哪一层晾得不够,后面雕刻的时候会崩裂。漆层够了,就开始雕刻。刻刀要锋利,角度要准,下刀的力度要控制好 —— 深了会刻穿漆层伤胎体,浅了图案没立体感。比如刻一朵花,花瓣的层次要分明,每一刀都要顺着漆的纹理走,不然会掉块。有时候刻到一半,发现漆层里有个小气泡,只能停下来,把这层漆磨掉,重新刷,重新晾,重新刻。
大漆还有个 “脾气”—— 漆毒。很多匠人第一次接触大漆,手上会起水泡,痒得钻心,抓破了会流脓。陈阿爷的手上全是褐色的疤,那是常年跟漆打交道留下的。“刚开始也怕,” 他说,“后来习惯了,知道漆毒是在跟你认亲,认熟了就不欺负你了。” 每次上漆前,他都会用米酒擦手,据说能减轻漆毒。但就算这样,每年梅雨季节,他的手还是会痒,夜里睡不着,就起来磨漆胎,磨着磨着,痒就忘了。
一件漆器,从采漆到成品,要经过一百多道工序,少则半年,多则三年。去年,陈阿爷做了一件漆盘,直径不过二十厘米,光是刷漆就刷了四十层,磨了四十次。做好的那天,他把漆盘放在窗台上,阳光照在上面,漆面像镜子一样亮,能映出天上的云。他看了半天,说:“你看,它熬过来了,就美了。”
博物馆里藏着不少老漆器。比如湖南省博物馆的马王堆漆鼎,两千多年了,漆面还是红得发亮,没有一点裂纹。考古学家说,这件漆鼎当年至少刷了三十层漆,每一层都晾得恰到好处。还有故宫的雕漆盒,盒身上刻着缠枝莲,花瓣的纹路细得能看清脉络,那是明代匠人花了两年时间做出来的。这些漆器,在地下埋过,在宫里待过,见过战火,见过繁华,却依然保持着当年的光泽 —— 因为每一道工序都没偷工,每一次 “折磨” 都没少受。
现在也有年轻人学做漆器。小李是陈阿爷的徒弟,二十多岁,戴个眼镜,手上也有漆毒留下的疤。他第一次做漆杯,刷到第十层漆的时候,不小心把漆刷掉在杯身上,留下一道印子。他想磨掉重新刷,陈阿爷不让,说:“留下吧,这是漆杯自己的疤,有疤才像活的。” 后来,那道印子在反复打磨中,变成了一道淡淡的纹路,像杯身上的一道彩虹。小李说:“以前觉得做漆器太麻烦,现在才知道,麻烦才是宝贝。快的东西留不住,慢的东西才能长久。”
有人问陈阿爷,现在有化学漆,刷几遍就能干,为什么还要用大漆,受这份罪?他指着墙上挂的老漆画说:“你看那幅画,是我师父的师父做的,五十年了,漆面越来越亮。化学漆呢?过几年就发黄,开裂,像老树皮一样。大漆是活的,你对它好,它就对你好,能陪你一辈子,还能陪你下辈子。”
上个月,陈阿爷的漆盘被送到省里参展。有人出价十万买,他没卖。“这不是钱的事,” 他说,“这盘子里有我的汗,有树的血,还有这半年的日子,卖了,就像把日子卖了。” 他把漆盘抱回家,放在堂屋里,每天擦一遍。擦的时候,他会跟漆盘说话,说今天的天气,说山上的漆树,说小李又做错了一道工序。漆盘不说话,只是静静地亮着,映着他的影子。
大漆的美,不是一眼就能惊艳的。它不像瓷器那样光鲜,不像玉器那样温润,刚做好的时候,它甚至有点暗,有点糙。但你把它放在手里,慢慢盘,慢慢养,它会越来越亮,越来越润,颜色会从深褐变成暗红,再变成透亮的琥珀色。就像一个人,经过岁月的打磨,去掉了棱角,藏起了锋芒,却多了一份沉静的力量。
那些工序里的 “折磨”,其实是在跟时间较劲。采漆要等树长十年,滤漆要等杂质沉淀,上漆要等漆晾干,雕刻要等漆层够厚。每一步都在等,每一步都在磨,磨掉急躁,磨掉功利,磨出耐心,磨出精致。所以,一件好的漆器,不只是一件器物,是时间的结晶,是匠人的心血,是对美的极致追求 —— 它知道,只有熬过那些 “折磨”,才能美得惊心动魄,美得长久。
凌晨三点,陈阿爷又背着竹篓上山了。山林里很静,只有他的脚步声和漆液滴落的声音。他要去采今天的第一碗漆,为下一件漆器做准备。他说,只要漆树还在流漆,他就会一直做下去。因为他知道,那些熬过一百道 “折磨” 的漆器,会带着他的体温,带着漆树的生命,在时光里慢慢发亮,慢慢变老,变成下一个千年里的惊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