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德镇的清晨是被窑火烘热的。五点半,老城区的巷子里飘着釉料的腥味,王建国蹲在自家作坊门口,手里捏着半块高岭土,指腹搓过土面,细白的粉末粘在指甲缝里 —— 这是他父亲传下来的土,存了二十年,够做五十个青花碗。作坊的木门上刻着 “王记瓷坊”,字迹被岁月磨得模糊,门楣上挂着块褪色的红绸,是他儿子出生那年挂的,现在儿子在深圳做电商,三年没回来过。
巷口的早点摊前,几个穿工装的年轻人在说 “宜家”。王建国竖起耳朵听,这两个字他听了大半年。去年春天,巷尾的废弃瓷厂改造成了宜家供应商展厅,玻璃门里摆着一排排白瓷杯,杯身上印着简化的青花缠枝纹,价格牌上写着 “9.9 元 / 个”。他凑过去看过,手指敲了敲杯壁,声音脆得发飘 —— 不是高岭土做的,是外地运来的瓷土,烧出来的瓷薄得像纸,一摔就碎。
“王师傅,您这土好,能不能给我们供点?” 穿蓝衬衫的年轻人递过来一张名片,上面印着 “宜家家居供应商开发部 李伟”。王建国捏着名片,纸质滑溜溜的,跟他平时用的毛边纸不一样。他没接话,转身回了作坊,关上门,把高岭土锁进木柜 —— 这土是他的命,不能用来做 9.9 元的杯子。
宜家来景德镇之前,这里的瓷厂已经冷清了十年。2013 年,最后一家国营瓷厂倒闭,上千个工人下岗,王建国的父亲就是其中一个。那时候,景德镇的瓷大多卖往国外,做的是 “外贸瓷”,印着外国人喜欢的玫瑰花纹,一集装箱一集装箱地运走。后来国外订单少了,小作坊也跟着倒,巷子里的釉料店关了一半,只剩下几家卖廉价颜料的,门口堆着成箱的化学釉,闻着发甜,烧出来的瓷用半年就会发黄。
转机是从 “网红” 开始的。2018 年,有人把陶溪川的夜景拍下来发上网,老厂房改造的文创园里,路灯是青花瓷做的,年轻人拿着相机在窑炉前打卡,# 景德镇拍照 #的话题一夜之间火了。接着,越来越多的创客来这里开工作室,有学设计的大学生,有从大城市回来的景德镇人,他们不做外贸瓷,做的是 “手作瓷”—— 杯子上画着卡通猫,盘子里刻着英文短句,放在淘宝上卖,一个杯子能卖几十块,比外贸瓷赚得多。
陶溪川的夜市里,小苏的摊位总是围满了人。她今年二十五岁,大学学的是视觉设计,三年前从上海回景德镇,租了个十平米的工作室。她的摊位上摆着白瓷杯,杯身上印着简化的青花缠枝纹,跟宜家展厅里的杯子有点像,但杯底刻着她的名字 “苏”。“这是跟宜家学的简约风,但釉料是我自己调的,加了老松木灰,比宜家的亮一度。” 她一边给客人打包,一边说,手机架在摊位前,直播画面里,她的手正在拉坯,转盘转得飞快,泥土在她手里慢慢变成杯子的形状。
小苏的第一个订单来自宜家。去年夏天,宜家的设计师来陶溪川选供应商,看到她的杯子,觉得花纹简约,价格也合适,就订了五千个,要求把杯底的 “苏” 字去掉,换成宜家的 logo,价格压到 12 元一个。小苏算了算,去掉 logo,用普通瓷土,每个杯子能赚 3 块钱,五千个就是一万五 —— 够她交半年房租。她答应了,找了三家小作坊合作,赶在双十一大促前把货交了出去。
那批杯子卖得很好,宜家又加订了一万个。小苏开始扩大规模,租了更大的工作室,雇了两个师傅帮忙。但问题也来了,师傅们都是老匠人,习惯了慢工出细活,一个杯子要拉坯、修坯、上釉、烧制,前后要五天;而宜家要求十天内交货,师傅们只能加班加点,有时候为了赶进度,杯子的口沿没修平整,就直接上釉了。小苏发现后,跟师傅们吵了一架,师傅们说:“12 块钱的杯子,要什么平整?能装水就行。”
王建国也被宜家找过。去年秋天,李伟又来他的作坊,手里拿着一张设计图,上面是个青花碗,碗身上的缠枝纹比王建国平时画的少了三分之二。“王师傅,您看这个设计,能不能做?我们订一万个,每个 15 块。” 王建国拿起设计图,手指顺着花纹走,心里算着:画一个这样的碗,比平时省一半时间,一万个就是一万五,够买两吨好瓷土。但他看着设计图上的花纹,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 那是他父亲教他的花纹,每一笔都有讲究,少一笔,就不是 “王记” 的碗了。
他跟李伟说:“我做不了。要做,就得按我平时的花纹来,每个碗 25 块。” 李伟笑了,说:“王师傅,25 块的碗,我们卖不出去。现在年轻人买碗,看的是颜值和价格,不是花纹多不多。” 王建国没再说话,送李伟到门口的时候,看到巷子里的年轻人手里拿着宜家的购物袋,袋子里装着他刚才看的那种青花碗。他突然觉得,自己手里的高岭土,好像没那么金贵了。
景德镇的网红经济越来越火。陶溪川的工作室租金从每月两千涨到了五千,夜市的摊位费翻了三倍,就连老城区的釉料店,也开始卖 “网红釉”—— 粉色的、蓝色的、带闪粉的,烧出来的瓷像蛋糕一样。小苏的直播间粉丝涨到了十万,她开始卖自己设计的 “限量款”,比如在宜家的白瓷杯上手工绘青花,每个杯子卖 39.9 元,还送一个小陶瓷挂饰。但她发现,越来越多的直播间开始卖跟她一样的杯子,有的比她便宜,有的比她花哨,她的销量慢慢掉了下来。
“现在做手作瓷的太多了,都在抄宜家的设计,换个颜色就说是原创。” 小苏坐在工作室里,手里拿着一个粉色的瓷杯,杯身上印着卡通兔子,“你看这个,昨天在直播间看到的,卖 19.9 元,跟我去年做的那款几乎一样,就是把青花换成了粉色。” 她叹了口气,把杯子放在一边,打开电脑,开始修改设计图 —— 她想做一款带窑变釉的杯子,釉色会随温度变化,这样别人就抄不了了。
王建国的作坊也变了。今年春天,他把作坊的一半改成了 “体验区”,摆了几张桌子,放着揉好的瓷土,供游客体验拉坯。20 块钱一次,游客可以自己拉一个杯子,王建国帮忙修坯、烧制,一周后寄给游客。这个主意是他儿子想的,儿子说:“现在网红都做体验经济,您这老作坊,本身就是个卖点。” 没想到,体验区开起来后,生意很好,周末的时候,桌子都坐满了,有带着孩子来的家长,有来拍照打卡的年轻人,他们拿着手机拍王建国拉坯,视频发上网,配文 “景德镇老匠人,手工拉坯超厉害”。
体验区的收入比做碗还多,王建国却有点不适应。他习惯了一个人在作坊里安安静静地做瓷,现在每天要跟游客说话,教他们揉土、拉坯,有时候游客把土揉得满地都是,他还要收拾。但看着游客拿到杯子时开心的样子,他又觉得,这样也挺好 —— 至少,还有人愿意亲手做一个瓷杯,而不是去宜家买 9.9 元的。
宜家在景德镇的供应商已经超过了二十家。上个月,李伟在陶溪川开了场 “宜家 × 景德镇” 的发布会,展示了新款的陶瓷产品,有印着景德镇地图的盘子,有带窑变釉的马克杯,价格从 19.9 元到 99 元不等。发布会上,李伟说:“我们想把景德镇的传统工艺和宜家的简约设计结合起来,让更多人了解景德镇,喜欢上陶瓷。”
王建国也去了发布会。他站在角落,看着展示台上的陶瓷产品,心里有点复杂。那些产品上的花纹,有的像他父亲教他的,有的又很陌生;有的瓷土看起来很好,有的又很普通。他看到小苏也在,手里拿着一个带窑变釉的马克杯,跟宜家的设计师说着什么。他走过去,小苏看到他,笑着说:“王师傅,您看这个杯子,釉料是我跟您学的,加了老松木灰,宜家很喜欢,订了五千个。”
王建国接过杯子,手指摸过杯壁,釉色温润,像他存的高岭土一样。他抬头看向李伟,李伟也在看他,笑着点了点头。王建国突然觉得,也许 9.9 元的杯子和 25 元的碗,并不是对立的 —— 宜家的杯子让更多人知道了景德镇的陶瓷,他的碗让更多人记住了景德镇的传统工艺,它们都是景德镇的一部分。
景德镇的夜晚比清晨热闹。陶溪川的路灯亮起来,暖黄色的光洒在青石板路上,老匠人、年轻创客、宜家的设计师挤在同一个小吃摊前,手里都拿着瓷碗,碗里盛着冷粉。王建国咬了一口腌菜,看着对面直播间的灯光,手里的瓷碗映着光 —— 碗沿有个小缺口,是早上拉坯时没捏匀的,他没扔,反而在缺口处画了个小青花点。
“明天把这个碗拿到宜家展厅问问,” 他想,“说不定有人喜欢这个不一样的。”
千年的瓷都,从来不是靠一样的碗活下去的。网红经济来了又走,宜家的订单多了又少,但高岭土还在,窑火还在,匠人手里的土还在 —— 这才是景德镇能一直烧下去的根。就像王建国手里的碗,有缺口,有不完美,但那是手工的温度,是时间的痕迹,是景德镇最珍贵的东西。
现在,王建国的作坊里,体验区的桌子上摆着游客拉的坯,有的歪歪扭扭,有的还没成型;作坊的另一半,他还在做自己的青花碗,每一笔花纹都没少,每一个碗都刻着 “王记” 的字样。他儿子也从深圳回来了,帮他打理线上店铺,把他做的碗放在淘宝上卖,价格标着 “99 元 / 个”,下面的评价里,有人说 “这碗有小时候的味道”,有人说 “贵是贵,但值得”。
小苏的窑变釉杯子也卖得很好。她跟宜家的合作还在继续,不过现在,她要求在杯子的底部刻上 “景德镇・苏” 的字样,宜家答应了。她还开了家线下店,店里摆着她跟宜家合作的杯子,也摆着她自己做的手工瓷,价格从 12 元到 299 元不等。“有人买便宜的,有人买贵的,” 她说,“重要的是,他们都知道,这些杯子来自景德镇,是用这里的土、这里的火做出来的。”
景德镇的窑火,烧了一千年。从官窑到民窑,从外贸瓷到手作瓷,从 9.9 元的杯子到 999 元的定制瓷,它一直在变,又一直没变。当宜家遇见景德镇,当网红经济撞上千年瓷都,不是谁改变了谁,而是它们一起,在寻找一条让传统活下去的路 —— 这条路可能有争议,可能有不完美,但只要窑火还在烧,只要还有人愿意捏起高岭土,景德镇就永远是那个能把土变成玉的地方。
清晨的阳光照进王建国的作坊,他拿起一块高岭土,放在转盘上,转盘转起来,泥土在他手里慢慢变成碗的形状。巷子里,宜家展厅的玻璃门开了,李伟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张新的设计图,朝着作坊的方向走来。王建国抬起头,看到李伟的手里,拿着一个跟他刚做的碗很像的设计图 —— 碗身上的花纹,跟他父亲教他的一模一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