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敦苏富比拍卖厅的水晶灯亮得刺眼。2023 年秋拍现场,工作人员小心翼翼地将一件名为《无序的秩序》的作品推上台 —— 那是用十三根生锈的钢管随意捆扎而成的 “雕塑”,钢管表面还沾着水泥碎屑,像是从拆迁工地捡来的废品。
拍卖师报出起拍价 20 万英镑时,台下有人轻轻笑了。坐在第二排的男人却立刻举牌,动作快得几乎没有停顿。接下来的十分钟里,价格以每次 50 万英镑的幅度飙升。男人身边的女人偶尔附耳说话,他点头后继续举牌。当价格突破 2000 万英镑时,现场只剩下他和一位戴黑色礼帽的匿名买家。最终,男人以 2300 万英镑落槌,约合人民币 1.9 亿元。
落槌声落下的瞬间,有人拿出手机拍摄那堆钢管。镜头里,钢管的锈迹在灯光下泛着暗褐色,捆扎用的铁丝还翘着尖刺。隔天,这件作品登上艺术媒体头条,标题写着 “当代观念艺术的新高度”。但在建材市场,和它材质、形态几乎一致的钢管,每吨售价不到 5000 元,整件作品的材料成本不足 800 元。
这样的场景正在全球艺术市场反复上演。2022 年纽约佳士得拍卖会上,一块刷着蓝色油漆的木板拍出 1200 万美元;2023 年香港苏富比,一个装满烟头的玻璃罐以 860 万港元成交;2024 年初巴黎拍卖会,三卷卫生纸被装在镀金相框里,最终以 450 万欧元落槌。这些被定义为 “当代艺术” 的作品,大多没有复杂的工艺,没有深厚的文化底蕴,甚至不需要艺术家花费太多时间创作,却能卖出普通人几辈子都赚不到的钱。
艺术市场的核心矛盾,在于价值判断的模糊性。传统艺术作品如古典油画、明清瓷器,有明确的历史背景、工艺标准和学术评价体系。一幅达芬奇的画贵,是因为它承载了文艺复兴的艺术成就,存世量稀少,技法难度极高。但当代艺术尤其是观念艺术,价值评判全凭 “解读”。一块蓝色木板可以被解读为 “对现代工业文明的反思”,装满烟头的玻璃罐能被说成 “对消费主义的批判”,这些抽象的概念没有客观标准,全靠资本和话语权阶层定义。
这种模糊性成了资本运作的天然温床。业内流传着一套成熟的操作流程:某公司需要转移一笔来源不明的资金,先找到一位名不见经传的艺术家,与他签订协议,以极低的价格(比如 10 万元)买下他的十件作品。接着,公司注册几家离岸空壳公司,这些公司的实际控制人都是同一批人,但表面上毫无关联。
第一次拍卖,公司让 A 空壳公司以 100 万元拍下其中一件作品。这次成交会被记录在艺术数据库里,成为该艺术家的 “成交纪录”。半年后,B 空壳公司在另一场拍卖会上,以 1000 万元拍下第二件作品。此时,艺术家的 “市场估值” 已经被抬高,媒体会报道 “新锐艺术家作品价格半年暴涨十倍”。再过一年,C 空壳公司以 1 亿元拍下第三件作品。至此,最初 10 万元买入的作品,通过三次 “左手倒右手” 的拍卖,估值已经涨到 1 亿元。
这时候,公司可以将剩下的七件作品 “合法” 地高价转手。比如以 8000 万元一件的价格卖给其他投资者,或者抵押给银行换取贷款。整个过程中,资金从 “不明来源” 变成了 “艺术品交易所得”,每一步都有拍卖记录、交易合同作为 “合法” 依据。即便监管部门质疑,也可以用 “艺术市场价值波动”“个人收藏偏好” 来解释,很难找到直接的洗钱证据。
拍卖公司在这个过程中扮演着关键角色。它们不需要核实买家的真实身份,也不需要审查资金来源,只要买家缴纳保证金,就能参与竞拍。很多拍卖公司为了赚取佣金(通常是成交价的 10%-20%),甚至会主动配合资本炒作。比如为匿名买家提供 “保密服务”,不公开其身份信息;或者安排 “托儿” 在拍卖会上举牌,制造激烈竞争的假象,推高成交价格。
有业内人士透露,某国际知名拍卖公司曾为一笔 “特殊交易” 修改规则。原本需要现场举牌的拍卖会,特意开通了电话委托通道,让匿名买家可以远程举牌。成交后,拍卖公司只登记了一个海外空壳公司的名称,既没有核实公司的实际控制人,也没有追查资金的最终流向。这笔成交价 1.2 亿元的作品,后来再也没有出现在公开市场上,疑似完成洗钱后被束之高阁。
离岸金融体系进一步放大了监管难度。大部分天价当代艺术交易都通过离岸公司完成,这些公司注册在开曼群岛、英属维尔京群岛等税收洼地,法律规定不需要公开股东信息和财务报表。资金从境内流出,进入离岸公司账户,用于购买艺术品,再通过海外拍卖市场卖出,资金就变成了 “海外合法收入”,可以自由进出各国市场。整个过程中,资金的流向像一团迷雾,监管部门很难追踪到源头。
艺术家的配合程度也影响着操作的顺利与否。有些艺术家是资本的 “共谋者”,他们清楚自己的作品被用于洗钱,却愿意配合 —— 资本会给他们高额分成,比如每次拍卖后,艺术家能拿到成交价的 5%-10%。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当代艺术家承认,他的作品本身没有太多技术含量,之所以能卖高价,全靠资本包装。“他们会给我办个人画展,请评论家写文章吹捧,再安排几场高价拍卖,用不了两年,我就能从‘无名画家’变成‘新锐艺术家’。”
也有艺术家被动卷入洗钱游戏。刚毕业的艺术生,作品可能只值几千元,却突然被某家 “艺术基金” 看中,以几十万元的价格收购。他们以为自己遇到了伯乐,却不知道自己的作品已经成为资本洗钱的工具。等到作品被反复拍卖,价格涨到几千万元时,这些年轻艺术家才发现,买家都是关联公司,自己只是被利用的棋子。但此时他们已经骑虎难下,一旦揭露真相,不仅会失去经济来源,还可能面临资本的报复。
传统艺术市场很少出现这种情况。比如一幅清代古画,它的年代、作者、流传经历都有明确的文献记载,价格有公认的参考标准(比如同类作品的成交记录、专家的估值)。如果有人想把一幅价值 100 万元的古画炒到 1 亿元,很容易被识破 —— 专家会指出作品的真伪问题,市场也不会认可这种离谱的价格。但当代艺术没有这样的约束,只要资本愿意,就能把任何一件作品炒上天价。
这种畸形的市场生态,正在伤害真正的艺术创作。有才华的年轻艺术家,因为不配合资本炒作,作品难以进入主流市场,只能在小圈子里打转;而那些愿意配合洗钱的艺术家,却能获得大量资源,占据媒体版面和展览空间。艺术评论也逐渐失去独立性,变成了资本的 “吹鼓手”—— 只要给钱,评论家就能写出 “这件作品开创了当代艺术的新流派”“具有划时代的意义” 之类的评语,哪怕作品本身毫无价值。
普通投资者也常常成为受害者。他们看到 “当代艺术价格暴涨” 的新闻,以为找到了新的投资风口,纷纷跟风买入。但这些被资本炒作起来的作品,一旦完成洗钱任务,价格就会暴跌。2022 年,某 “网红艺术家” 的作品价格从峰值的 800 万元 / 件,跌到不足 10 万元 / 件,很多投资者血本无归。他们不知道,自己买入的不是 “艺术品”,而是资本洗钱后的 “垃圾资产”。
各国监管部门已经开始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欧盟在 2023 年出台了《艺术品市场监管条例》,要求拍卖公司登记买家和卖家的真实身份,核实资金来源,对超过 10 万欧元的交易进行备案。美国 IRS(国内收入署)也加强了对艺术品交易的审查,重点核查匿名买家和离岸交易,2024 年已经查处了三起利用当代艺术洗钱的案件,涉案金额超过 5 亿美元。
香港作为亚洲最大的艺术品交易中心,也在 2024 年修改了《防止洗钱条例》,规定拍卖公司必须对买家进行 “尽职调查”,包括核实身份、了解资金来源、评估交易风险等。对于超过 500 万港元的艺术品交易,拍卖公司需要向香港海关提交详细的交易报告。但这些措施的效果有限 —— 资本会转移到监管更松的地区,比如新加坡、迪拜,继续进行艺术品洗钱操作。
更难解决的是艺术价值的 “定义权” 问题。只要当代艺术的价值判断依然没有客观标准,资本就总能找到炒作和洗钱的空间。有人提出建立 “当代艺术价值评估体系”,由专家、学者、艺术家共同制定评价标准,但这在现实中很难实现 —— 艺术本身具有主观性,不同的人对同一件作品可能有完全不同的看法,强行制定标准反而会扼杀艺术的多样性。
一位从事艺术市场研究多年的学者说:“当代艺术洗钱的本质,是资本利用艺术的‘不确定性’进行的金融游戏。它把艺术品变成了资金的载体,把拍卖会变成了洗钱的舞台,最终伤害的是整个艺术生态。” 当一块废铁能拍出 1.9 亿元,当艺术价值可以被资本随意定义,当拍卖槌的声音变成洗钱的信号,我们不得不思考:当代艺术,到底是在追求美,还是在服务于资本的贪婪?
2024 年 5 月,迪拜一场拍卖会上,一件由塑料瓶拼成的 “雕塑” 以 1.1 亿元成交。买家是一家注册在塞舌尔的空壳公司,资金来源不明。拍卖结束后,这件作品被直接运进了保税仓库,再也没有公开露面。仓库的监控画面里,塑料瓶在灯光下泛着廉价的光泽,像是在无声地讽刺着这场荒诞的资本游戏。而在世界的其他角落,类似的故事还在继续 —— 资本与艺术的共谋,仍在隐秘地进行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