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元二十八年的秋天,大都南城的市集正闹得欢。卖胡饼的小贩吆喝声刚落,穿皮袍的蒙古兵就牵着马从巷口过来,马背上搭着刚从色目商人手里买的波斯地毯。巷尾的汉人秀才缩着脖子走,怀里揣着给官府抄书的工钱,路过南人开的茶摊时,还特意绕了两步 —— 不是怕什么,就是习惯了。
有人说这就是元朝的 “四等人制”,蒙古人在上,色目人次之,汉人、南人在底下。可你要是真去翻《元史》,翻遍忽必烈到元顺帝的诏书,找不着 “四等人制” 这四个字。这说法,是后来人看元朝的政策,一点点归纳出来的。就像你看一群人吃饭,有人坐主位,有人坐偏席,有人站着吃,你就说 “这是按等级分的座次”,可主人家没明说,只是习惯这么安排。
蒙古人打下天下的时候,没想过要分什么 “四等”。他们就像一群突然闯进大宅院的壮汉,院子太大,房间太多,自己管不过来。成吉思汗那时候,身边除了蒙古子弟,还有畏兀儿人、契丹人、汉人 —— 只要能干活,不管你是哪的。比如耶律楚材,契丹贵族后裔,在蒙古帐里当谋士,成吉思汗喊他 “吾图撒合里”(长胡子),啥事儿都跟他商量。那时候哪有什么 “等级”,能帮着管地盘、算账目,就是好帮手。
到了忽必烈建元朝,定都大都,问题就来了。地盘从漠北草原到江南水乡,从西域沙漠到辽东森林,人太多,族属太杂。蒙古人总共就那么点,要是每个地方都派蒙古官去管,别说不够用,这些蒙古官到了江南,连水稻和小麦都分不清,怎么收税?怎么断案?
忽必烈想了个辙:找 “中间人”。这些中间人就是色目人。色目人不是一个民族,是蒙古人对西域各族的统称 —— 回回人、畏兀儿人、波斯人、阿拉伯人、钦察人,反正不是蒙古,不是汉人,都叫色目。这些人有个好处:常年在丝绸之路做生意,懂多种语言,会算账,还熟悉不同地方的规矩。更重要的是,他们没有汉人那种 “故土情结”,也没有南人对南宋的怀念,对蒙古朝廷更忠心 —— 毕竟他们的地位是蒙古人给的,要是元朝完了,他们的好日子也到头了。
第一个被忽必烈重用的色目理财官,是阿合马。这人心眼多,算盘打得精。忽必烈刚灭南宋,国库空虚,要养军队,要修运河,到处要钱。阿合马就想出了 “扑买” 的法子 —— 把各地的税收、盐铁专卖权承包给商人,谁出的钱多,就给谁做。比如河东的盐,以前官府自己卖,一年能收几十万两银子,阿合马找了个回回商人承包,一年能交上百万两,剩下的归商人自己。忽必烈一看,有钱赚,高兴坏了,立马让阿合马管全国财政。
阿合马还搞了 “理算”,就是查各地官府的账目,看看有没有贪污挪用的。这招狠,不管是汉人官还是蒙古官,只要账算不清,就抓起来抄家。有个汉人官员在江南任知府,贪了几万石粮食,被阿合马查出来,不仅砍了头,家产全没收,连家人都贬去当站户。这一下,各地官员都怕了,收税也不敢怠慢,国库很快就满了。
可阿合马也得罪了不少人。汉人官员骂他 “聚敛无度”,蒙古贵族也看不惯他 —— 凭什么一个色目人骑在咱们头上?后来有个叫王著的汉人千户,假装成太子,把阿合马骗出来杀了。忽必烈一开始很生气,派人查,结果查出阿合马确实贪了不少钱,还娶了几十房妾,甚至敢挪用军粮。忽必烈这才明白,色目人好用,但也得管着,不然会出乱子。
阿合马死了,忽必烈又找了个色目人管财政,叫桑哥。桑哥是畏兀儿人,比阿合马还厉害。他觉得元朝的钞票发行太乱,各地都能印,导致钱不值钱。就统一发行 “至元通行宝钞”,规定只有中央能印,各地敢私印的,直接砍头。他还把全国的赋税重新算一遍,比如江南的秋税,以前按亩收粮,桑哥改成按财产收,有钱人家多交,没钱人家少交,虽然还是有人骂,但确实比以前公平些,国库收入也涨了不少。
桑哥还懂外语,跟西域的商人打交道很方便。那时候元朝和波斯的伊利汗国来往密切,伊利汗国需要元朝的丝绸、瓷器,元朝需要伊利汗国的香料、骏马。桑哥就牵头搞了个 “驿路通商”,让色目商人沿着驿站跑,把江南的丝绸运到波斯,再把波斯的香料运回来,一来一回,朝廷能收不少关税。有个波斯商人跟着驿路跑了一趟,回来就赚了几十万两,逢人就说 “桑哥大人是我们的财神”。
可桑哥后来也倒了霉。他太狂,连蒙古贵族都敢得罪。有个蒙古亲王欠了国库的钱,桑哥直接派人去亲王府里搬东西抵债。亲王告到忽必烈那,忽必烈一开始护着桑哥,说 “他是为了朝廷”。可后来越来越多人告状,说桑哥贪赃枉法,甚至敢改诏书。忽必烈派人一查,还真有这事 —— 桑哥把一份减免赋税的诏书改了,把 “免三年” 改成 “免一年”,剩下的钱自己吞了。忽必烈气得发抖,把桑哥关起来,最后一刀砍了。
你看,蒙古人用色目人理财,就像用一把锋利的刀 —— 好用,但容易伤着自己。他们不是不知道色目人可能贪腐,只是没办法。蒙古人自己不善理财,汉人官员要么不愿意帮着搜刮(比如那些儒家出身的汉人,总说 “藏富于民”),要么不敢得罪地方豪强,只有色目人敢干,也会干。这不是什么 “统治高手” 的妙招,就是现实逼出来的选择。
再说说 “四等人制” 的实际情况,其实没那么绝对。不是所有蒙古人都过得好,也不是所有汉人、南人都过得差。
有个蒙古小兵叫帖木儿,跟着军队打日本,船沉了,他漂到江南,身上没钱,只会说蒙古话,连饭都吃不上。最后还是一个南人老农收留了他,让他帮忙种地,后来他娶了老农的女儿,就在江南定居了。你说他是 “第一等人”,可连饭都吃不上,哪有什么特权?
反过来,汉人官员也有当大官的。比如张养浩,汉人,官至礼部尚书,忽必烈很信任他,让他去陕西赈灾。张养浩一路走,一路开仓放粮,救了几十万人。他写的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就是那时候的心里话。还有张弘范,汉人,帮着忽必烈灭了南宋,在崖山之战里逼得陆秀夫跳海,后来被封为镇国上将军。你说汉人是 “第三等人”,可张弘范、张养浩这些人,地位比不少色目人还高。
南人的处境确实难点,但也不是没机会。元朝后期恢复了科举,虽然录取名额少,蒙古、色目各占一半,汉人、南人占一半,但南人只要能考上,也能当官。有个南人叫宋濂,就是后来明朝的开国文臣,他年轻时在元朝考中过秀才,当过县里的教谕,虽然官小,但也是朝廷命官。
还有生意场上,南人也很厉害。江南的丝绸、瓷器,大多是南人做的,他们把这些东西卖给色目商人,再通过色目商人卖到西域、欧洲,赚的钱不比色目人少。有个南人商人叫沈万三,跟色目商人合作,把江南的丝绸运到波斯,一次就赚了几百万两,连朱元璋后来都眼红他的钱。
所以说 “四等人制” 更像一个 “模糊的规矩”,不是硬邦邦的法律。蒙古人是统治者,肯定有特权,比如杀人不用偿命(除非杀了蒙古人),比如当官优先,但也不是所有蒙古人都能享受。色目人是帮凶,帮着蒙古人管财政、管商业,地位比汉人、南人高,但也得看蒙古人的脸色,一旦犯错,照样杀头。汉人、南人是被统治者,但只要听话、能干,也能有出路。
蒙古人的统治,其实是 “粗放式” 的。他们不像汉人王朝那样,有一套完整的科举、官僚体系,能把全国管得严严实实。他们更像 “盟主”,把蒙古、色目、汉人、南人捏合在一起,只要不造反,按时交税,就不管你怎么活。这种统治方式,好处是灵活,能适应不同地区的情况,坏处是松散,时间长了就容易出问题。
比如元朝后期,蒙古贵族自己窝里斗,今天这个王爷造反,明天那个太子争位,没人管财政,没人管百姓。色目商人趁机哄抬物价,汉人官员贪污腐败,南人活不下去,就跟着朱元璋、陈友谅造反。最后元朝灭亡,不是因为 “四等人制” 激化了矛盾,而是因为蒙古人自己没管好这个大帝国,色目人也没守住自己的本分,汉人、南人只是顺势起来反抗而已。
再说说色目人为什么能成为理财专家,除了蒙古人的重用,还有他们自身的优势。色目人大多是商人出身,比如回回人,从唐朝就开始在丝绸之路做生意,到了元朝,更是把生意做到了全国各地。他们会用 “斡脱”(一种合伙经商的方式),几个人凑钱,找个能干的人去跑生意,赚了钱按比例分。这种方式比汉人那种 “单干” 的生意模式更灵活,也更容易做大。
色目人还懂数学、懂外语。他们用的 “回回算术”,比当时汉人用的算术更先进,算账更快更准。有个色目商人在大都开了家钱庄,能用算术算出不同地方的粮食价格差异,提前把粮食运到价格高的地方卖,赚了不少钱。他们还会说蒙古话、汉话、波斯话,跟蒙古官员打交道用蒙古话,跟汉人商人打交道用汉话,跟西域商人打交道用波斯话,沟通起来没障碍,生意自然好做。
还有,色目人不怕吃苦。那时候从大都到西域,走驿站也要几个月,路上有沙漠、有雪山,还有劫匪。汉人商人大多不愿意去,觉得太危险,色目人却敢去 —— 他们祖祖辈辈都在这条路上跑,知道怎么避开劫匪,怎么在沙漠里找水,怎么在雪山上走路。有个色目商人,为了把一批瓷器运到波斯,路上走了半年,遇到三次沙尘暴,两次劫匪,最后还是把货送到了,赚的钱是本钱的十倍。
所以说,色目人成为理财专家,不是因为他们天生会理财,而是因为他们的出身、经历,刚好符合元朝的需求。蒙古人需要会理财的人,色目人刚好会;蒙古人需要敢闯敢干的人,色目人刚好敢。这是时代的巧合,也是现实的选择。
元朝存在了九十八年,不算长,也不算短。它的 “四等人制” 迷雾,其实反映了一个大帝国统治的困境 —— 怎么把不同民族、不同文化的人捏合在一起?蒙古人没找到最好的办法,只能用 “模糊的等级” 和 “重用中间人” 来维持。他们不算顶尖的统治高手,但也不是无能之辈,至少他们把这么大的帝国管了近百年,还促进了东西方的交流 —— 丝绸之路在元朝比唐宋更热闹,瓷器、丝绸卖到欧洲,香料、骏马卖到中国,这些都离不开蒙古人的驿站,离不开色目的商人。
要是你去元朝的大都逛一圈,会发现很多有意思的事:蒙古人在草原上骑马,色目人在市集上算账,汉人在书房里写字,南人在茶馆里聊天。他们说着不同的话,过着不同的日子,却在同一个大帝国里生活。这就是元朝,一个充满矛盾,也充满活力的时代。它的 “四等人制” 迷雾,直到今天还被人讨论,其实讨论的不是等级本身,而是一个大帝国怎么平衡不同群体的利益,怎么让大家和平共处 —— 这问题,不管是元朝,还是后来的朝代,都在琢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