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 210 年,咸阳以东百里的下邽县,天刚蒙蒙亮,黑夫就被鸡叫吵醒了。
他翻了个身,身下的草席硬邦邦的,还带着点潮气。媳妇阿芷已经起来了,灶房里传来陶釜烧水的咕嘟声。黑夫揉着眼睛坐起来,摸了摸肚子 —— 昨天晚上那碗稀粥早就消化完了,现在饿得直叫。
“醒了就起来,粥快好了。” 阿芷的声音从灶房飘过来,带着点沙哑。黑夫趿拉着草鞋走过去,见陶釜里的水已经开了,阿芷正从一个半埋在土里的陶瓮里舀东西。那是粟,也就是现在人说的小米,颗粒黄黄的,带着点泥土的气息。阿芷舀了小半升,用手仔细挑了挑,把里面的草籽、石子捡出来,才倒进釜里。
“今天的粟咋这么少?” 黑夫凑过去看了看,釜里的粟飘在水上,看着稀得能照见人影。
阿芷叹了口气,把木勺往釜边一放:“家里瓮里没多少了,前儿里正(里正,秦朝基层小吏)来催税,交了大半,剩下的得省着吃。”
黑夫不说话了。他知道阿芷说的是实话。秦朝的税重,收的是 “什三税”,就是种十石粟,得交三石给官府。去年天旱,地里的粟收得少,交完税后,家里的瓮就见了底。这几天只能喝稀粥,中午再配点麦饭,晚上还是稀粥。
粥煮好了,阿芷用粗陶碗盛了两碗,一碗递给黑夫,一碗自己端着。黑夫喝了一口,温热的粥滑进肚子里,稍微压了压饿意。粥里没放盐,只有一点点咸菜,是去年腌的藜藿(一种野菜),咬着有点涩,但能下饭。
“要是能吃顿稻米饭就好了。” 阿芷小声说。黑夫抬头看了她一眼,没接话。稻子在秦朝是稀罕物,只有南方的楚地、吴越一带种得多,北方少得很,运到下邽县,得走漕运,一路上损耗大,到了市面上,一斗稻能换两斗粟。他们家这辈子,也就黑夫当年跟着秦军打楚国的时候,吃过一次稻米饭,那滋味,他到现在还记得 —— 比粟米软,比麦饭香,嚼着有甜味。
喝完粥,黑夫扛起耒耜(一种农具)要去地里。地里种的是粟,这东西耐旱,适合北方的气候。秦朝的百姓,十户里有八户种粟,剩下两户种麦,或者种点豆子。麦在当时不如粟受欢迎,不是因为不好吃,是因为没法做面条 —— 那时候还没有普及石磨,小麦不能磨成粉,只能像粟一样煮成饭。麦饭煮出来,颗粒硬,嚼着费劲,不如粟粥软和。黑夫家只有在粟快吃完的时候,才会煮点麦饭,掺点野菜,填肚子。
走到村口,见里正带着两个衙役,正往各家去。黑夫赶紧低下头,绕着走。前几天里正来催徭役,说要征人去修驰道,黑夫托人说了情,才暂时躲过去。要是再被撞见,指不定就要被拉走。秦朝的徭役重,男丁每年要服一个月徭役,还要戍边一年,要是被征去修长城、修阿房宫,三五年回不来是常事。家里没了男丁,地里的粟没人种,收成就少,交完税后,只能饿肚子。村里的狗蛋,去年被征去修长城,到现在没回来,他媳妇带着两个孩子,地里的粟全荒了,现在只能靠挖野菜过活。
黑夫走到自家地里,放下耒耜,蹲下来看粟苗。苗长得不高,叶子有点发黄,是缺水了。他拿起耒耜,开始松土。太阳慢慢升起来,天越来越热,黑夫的汗顺着脸往下流,滴在土里。他干一会儿,就停下来,坐在田埂上歇会儿,望着远处的咸阳方向。他听说咸阳城里,皇帝住着阿房宫,宫里的人每天吃的是稻米饭,还有肉,顿顿都有盐。不像他们,顿顿是粟粥,盐都舍不得放。
中午的时候,阿芷提着饭篮来了。打开篮子,里面是两个粗陶碗,一碗麦饭,一碗野菜汤。麦饭硬邦邦的,黑夫嚼着,觉得嗓子疼,就着野菜汤往下咽。野菜汤里没油,只有点盐味,是阿芷从娘家借来的盐。
“村里的老张家,昨天被征去修驰道了。” 阿芷一边给黑夫递水,一边说,“他媳妇哭着求里正,说家里还有老母亲,没人照顾,里正不管,还是把人拉走了。”
黑夫放下碗,叹了口气:“这日子啥时候是个头啊。”
吃完午饭,黑夫接着干活。傍晚的时候,天有点阴,像是要下雨。他赶紧收拾农具,往家走。刚走到村口,就见一群人围着里正家,吵吵嚷嚷的。黑夫凑过去看,见一个穿着官服的人,正拿着一张纸,念着什么。旁边的衙役喊:“陛下有旨,征调下邽县民夫五百人,去渔阳戍边,三日内启程,迟到者斩!”
人群一下子静了,接着就乱了。有人哭,有人骂,有人跪下来求。黑夫心里一紧,赶紧往家跑。他知道,渔阳在北边,离下邽县几千里,走过去得几个月,路上要是遇到下雨,肯定会迟到。迟到就是死,谁也不想去。
回到家,阿芷见他脸色不好,问他咋了。黑夫把刚才的事说了,阿芷一下子就哭了:“这可咋整啊?你要是被征走了,我和孩子咋活啊?家里的粟也快没了,到时候只能饿死。”
黑夫坐在地上,双手抱着头,没说话。他想起去年,村里的李老三,被征去修阿房宫,走的时候家里还有半瓮粟,等他媳妇去打听,才知道李老三在工地上病死了,家里的粟吃完了,媳妇带着孩子回了娘家。他不想像李老三一样,可他也没办法。秦朝的律法严,抗旨就是死,要么被征走,要么死,没有第三条路。
第二天,里正就带着衙役挨家挨户抓人。黑夫躲在柴房里,不敢出来。衙役搜了一圈,没找到他,就把邻居家的王二抓走了。王二哭着喊:“我不去!我家里还有孩子!” 衙役不管,架着他就走。黑夫在柴房里听着,心里不是滋味。
过了几天,村里平静了些。被抓走的民夫走了,剩下的人该种地的种地,该过日子的过日子。可黑夫知道,这平静是暂时的。官府还会来征徭役,还会来催税,家里的粟越来越少,总有一天会吃完。
又过了几个月,天越来越冷。黑夫家的粟瓮空了,只能靠挖野菜、剥树皮过活。阿芷的脸蜡黄,孩子也瘦得只剩骨头。黑夫每天出去挖野菜,早出晚归,有时候运气好,能挖到点藜藿、马齿苋,运气不好,只能空着手回来。
有一天,黑夫在山里挖野菜,听到几个过路人在说话。一个人说:“陈胜、吴广在大泽乡反了!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好多老百姓都跟着他们干呢!” 另一个人说:“真的?那咱们是不是不用再服徭役了?”
黑夫心里一动。他听说过陈胜、吴广,是两个被征去戍边的民夫,因为下雨迟到,怕被杀头,才反了。他想,要是他们反成了,是不是以后就不用交重税,不用服徭役,家里就能有粟吃了?
回到家,黑夫把这事跟阿芷说了。阿芷犹豫着说:“反了会不会被杀头啊?” 黑夫说:“现在不反,也是饿死,反了说不定还有条活路。”
没过多久,起义的消息就传到了下邽县。县里的衙役跑了,里正也不见了。村里的人都很高兴,觉得不用再受官府的欺负了。黑夫也跟着高兴,他想着,以后可以好好种粟,多收点,家里人就能吃饱饭了。
可没过多久,秦朝的军队就来了。军队到处抓人,说要平定叛乱。村里的人又开始躲,黑夫带着阿芷和孩子,躲进了山里。山里的日子更苦,没粟吃,只能挖野菜,喝泉水。孩子冻得直哭,阿芷也病了。
黑夫看着身边的亲人,心里后悔。他想,要是秦朝不这么重的税,不这么多的徭役,老百姓能有粟吃,能安稳过日子,谁还会反呢?秦朝统一六国的时候,大家都以为日子会好过,没想到比以前更苦。
后来,秦朝的军队越来越少,起义军越来越多。黑夫听说,咸阳被攻破了,皇帝也死了。他带着阿芷和孩子,从山里出来,回到村里。村里的房子塌了不少,地里的粟苗也荒了。他走到自家的粟地,看着荒草丛生的地,心里难受。
阿芷说:“咱们重新种粟吧,以后好好过日子。” 黑夫点了点头。他拿起耒耜,开始松土。太阳照在身上,暖暖的。他想,要是秦朝能早点明白,老百姓要的不多,只是能有口粟粥喝,能安稳过日子,也许就不会这么快灭亡了。
秦朝从统一六国到灭亡,只有十五年。这么短的时间,不是因为别的,是因为老百姓活不下去了。他们种的粟,大部分要交给官府,剩下的不够吃;他们要服徭役,家里的地没人种,粟收得更少;他们犯点小错,就要受重罚,甚至被杀头。这样的日子,谁能忍得住?
后来,黑夫家的粟地又种上了粟。每年收的粟,交的税比以前少了,徭役也少了。他和阿芷每天喝着粟粥,吃着麦饭,偶尔还能吃顿稻米饭。孩子也长大了,能帮着种地了。黑夫有时候会想起秦朝的时候,想起那碗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粟粥,想起被征走的邻居,他就会跟孩子说:“日子要过得安稳,首先得有饭吃。要是老百姓连饭都吃不饱,再强的王朝,也长不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