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城外的初夏总带着股竹香。
景元二年的五月,刚过辰时,城东竹林边的小院就飘起了火星子。嵇康光着膀子站在铁砧前,手里的铁锤抡得呼呼作响,红热的铁块在砧上被敲出清脆的 “当当” 声,溅起的铁屑落在青石板上,转眼就凉成了灰黑色。旁边的向秀蹲在风箱旁,手里的拉杆一推一拉,风箱 “呼哧呼哧” 地喘着气,把炉火烧得更旺,映得两人的脸都泛着红光。
院门口的竹篱笆没关,偶尔有过路人探头往里看。都知道这院里住的是嵇康,就是那个弹得一手好琴、写得一手好文章的名士。有人说他是曹操的孙女婿,搁前朝也是皇亲国戚,可如今却天天跟铁匠似的,光着膀子打铁,连个仆人都不用。有好事的凑过去搭话,嵇康大多时候不吭声,最多点点头,只有向秀偶尔会应两句,说他们打铁不是为了挣钱,就是图个自在。
那会儿的洛阳城,早不是曹魏初年的样子了。街头巷尾的人都在说,司马太傅(司马昭)的权力比皇帝还大,连曹髦皇帝去年想讨个说法,都被人堵在大街上杀了,最后还安了个 “谋反” 的罪名。当官的要么赶紧站队司马家,要么就装疯卖傻躲事儿,像嵇康这样天天打铁的名士,倒成了洛阳城里一道奇怪的风景。
嵇康不是不想躲。他原本在山阳住得好好的,跟阮籍、山涛他们常在竹林里喝酒聊天,聊的都是 “越名教而任自然” 的话,谁都不提朝堂上的糟心事。阮籍喝醉了就躺在车里睡,走到哪儿算哪儿;山涛性子温和,总劝他们别太拧着来;刘伶更绝,写了篇《酒德颂》,天天抱着酒壶不撒手,谁说他就跟谁急。嵇康呢,不爱喝酒,就爱弹琴、打铁,偶尔写几篇文章,字里行间全是不软不硬的骨头。
后来山涛被司马家请去当官,还想着拉嵇康一把,推荐他去做吏部郎。嵇康知道了,当下就写了篇《与山巨源绝交书》,把山涛骂了一顿,说自己 “必不堪者七,甚不可者二”,说白了就是:我天生就不是当官的料,你别来害我。这封信一出来,洛阳城里的人都吓了一跳 —— 谁都知道山涛是好意,嵇康这么做,明摆着是不给司马家面子。
有人劝嵇康别这么刚,嵇康不听。有次钟会来见他,这钟会是司马家的红人,年轻有为,写了本《四本论》,想让嵇康评评。他揣着书稿在院门口徘徊了半天,最后还是没敢进去,把书稿从墙头扔进去就跑了。后来钟会当了大官,又带着一群人来见嵇康,嵇康还是老样子,光着膀子打铁,连看都不看他一眼。钟会站了半天,觉得没面子,转身要走,嵇康才开口:“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 钟会咬着牙说:“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 打这儿起,钟会心里就记下了仇。
嵇康这辈子没跟人红过脸,除了钟会,就是吕巽。吕巽和弟弟吕安都是嵇康的朋友,吕巽见弟媳长得好看,就起了坏心,把弟媳欺负了,还反过来诬告吕安不孝。吕安气不过,要去官府告他,嵇康劝他算了,说家丑不可外扬。可吕巽怕吕安报复,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吕安告到了司马昭那儿,说吕安 “挝母”(打母亲),这在当时可是大罪。
吕安被抓了,他在牢里喊冤,说嵇康能为他作证。官府传嵇康来问话,嵇康没含糊,一五一十地把吕巽的丑事说了出来。这下可把吕巽惹急了,他赶紧去找钟会,两人一合计,决定趁机除掉嵇康。钟会跑到司马昭面前,说嵇康 “上不臣天子,下不事王侯,轻时傲世,不为物用”,还说他当年跟毋丘俭(曾反抗司马氏)有来往,要是不杀他,早晚是个祸害。
司马昭本来就对嵇康不满,听钟会这么一说,当场就拍了板:把嵇康抓起来,判死刑。
消息传到竹林边的小院时,向秀正在帮嵇康整理琴谱。嵇康手里的琴拨子掉在地上,他愣了半天,才捡起琴拨子,继续整理。向秀红着眼眶说:“我去求山涛,让他跟司马太傅求求情。” 嵇康摇了摇头:“求也没用,我这脾气,早晚会有这么一天。”
嵇康入狱的消息传开后,洛阳城里的太学生炸了锅。三千多个太学生联名上书,请求司马昭赦免嵇康,还说愿意让嵇康到太学当老师。司马昭一看,这嵇康的影响力比自己想象的还大,更不能留了,驳回了太学生的请求,定了行刑的日子 —— 景元四年冬月初四,在洛阳东市。
行刑那天,洛阳东市挤满了人。嵇康穿着囚服,头发用一根麻绳束着,脸色比平时白了些,但眼神还是亮的。他走到刑场中央,抬头看了看天,问旁边的差役:“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差役说:“快到午时了。” 嵇康笑了笑:“还有点时间,能借我一张琴吗?”
差役愣了一下,转头看了看监斩官。监斩官犹豫了半天,还是让人去附近的客栈里借了一张琴来。嵇康坐在地上,把琴放好,手指在琴弦上轻轻拨了一下,琴音清亮,穿透了刑场的嘈杂。周围的人都安静下来,连风吹过的声音都能听见。
嵇康深吸了一口气,开始弹奏《广陵散》。这首曲子他弹了一辈子,平时只在竹林里弹给阮籍他们听,从没在这么多人面前弹过。琴音一开始很平缓,像山涧里的流水,慢慢变得激昂,像是千军万马在战场上厮杀,又突然转成悲壮,像是英雄末路的叹息。围观的人里,有人开始抹眼泪,太学生们低着头,没人说话。
一曲终了,嵇康把琴推到一边,叹了口气:“从前袁孝尼想跟我学《广陵散》,我没教他,现在这曲子,要成绝响了。”
午时三刻到了,监斩官下令:“行刑。”
刀光落下,嵇康的头滚落在地,眼睛还睁着,像是还在看着天上的云。那一刻,洛阳东市静得可怕,只有风吹着琴上的弦,发出轻微的 “嗡嗡” 声。
嵇康死的时候,才三十九岁。他死后,向秀再也没打过铁,后来还是应了司马家的征召,去当了官。有次他路过山阳的竹林,听见邻人家里传来《广陵散》的调子,走进去一看,是个小孩在弹,弹得断断续续。向秀站在门口,想起当年和嵇康一起打铁、一起听琴的日子,眼泪突然就掉了下来。小孩问他怎么了,他摇了摇头,说:“没什么,就是想起一个老朋友。”
后来有人说,嵇康其实没把《广陵散》的曲谱传下来,那小孩弹的,不过是旁人凭记忆凑出来的;也有人说,嵇康在狱中把曲谱写在了衣服上,被他的家人藏了起来,只是再也没人敢弹了。不管是真是假,《广陵散》成了绝响,就像嵇康的人生一样,带着股说不尽的悲壮。
魏晋的风流,向来被人说得天花乱坠 —— 名士们喝酒、弹琴、谈玄,好像日子过得比谁都自在。可没人知道,这风流背后藏着多少血色。阮籍为了不娶司马家的女儿,喝了六十天的酒,天天醉得不省人事;刘伶怕被司马家找麻烦,故意把自己弄得疯疯癫癫;山涛当了官,却天天活在愧疚里,临死前还在说对不起嵇康。只有嵇康,活得最明白,也最决绝,他不要司马家的官,不要苟且的活,只要心里的那点自在,哪怕付出生命的代价。
如果人生只如嵇康广陵散,或许就不会有那么多遗憾。可嵇康自己大概不这么想 —— 他弹完最后一个音的时候,眼神里没有后悔,只有坦然。就像他在《声无哀乐论》里写的那样:“乐之为体,以心为主。” 他的琴音里没有哀乐,只有他自己,那个光着膀子打铁、不向权贵低头的嵇康。
很多年后,有人在洛阳的集市上看到一个卖琴的老人,老人手里的琴很旧,琴身上刻着两个字:“广陵”。有人问他这琴是不是嵇康当年弹过的,老人笑了笑,没说话,只是弹了一段曲子,调子苍凉,没人听过。等人们想再问的时候,老人已经背着琴走了,消失在人群里,就像嵇康的人生一样,留下的只有一段传说,和一曲再也听不全的《广陵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