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五年的冬天,平城的风比往年更烈。十三岁的拓跋宏裹着厚厚的羊皮袄,站在冯太后的寝殿外,手指冻得发僵。殿内传来翻书的声响,还有冯太后偶尔的咳嗽 —— 这位把北魏朝政握在手里的女人,最近总在看《汉书》,连带着他的功课也多了三倍。
“进来。” 冯太后的声音隔着门帘传出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拓跋宏掀帘进去,见案上摊着一卷《孝经》,旁边放着块刚烤好的胡饼。冯太后没抬头,指着书里的句子:“‘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说说,咱们鲜卑人剃发留辫,算不孝吗?”
拓跋宏愣了愣。他从小听的是草原故事,祖父拓跋焘打柔然、灭北凉,靠的是马背上的刀枪,哪听过这种说法。可他不敢答错,小声道:“汉人有汉人的规矩,咱们有咱们的……”
“错了。” 冯太后终于抬头,眼神锐利得像草原上的鹰,“现在的北魏,一半土地是汉人的,一半百姓是汉人的。你要是只当鲜卑可汗,明天就有人反你。想当天下的皇帝,就得学汉人的规矩。”
那天晚上,拓跋宏把《孝经》翻了三遍。他想起小时候跟着祖父去祭祖,鲜卑贵族们穿着皮袍,围着篝火唱赞歌;也想起去年去平城南部的村庄,汉人老农见了他,跪下来磕头,说的话他大半听不懂。原来这天下,不只是草原上的牛羊和帐篷。
冯太后教他的不止是读书。太和七年,朝廷推行 “均田制”,把无主的土地分给百姓,不管是鲜卑人还是汉人,都按人头分。拓跋宏跟着冯太后去田间视察,见一个鲜卑老兵蹲在田埂上叹气,手里的耒耜怎么也用不顺手 —— 他一辈子骑马射箭,哪会种地。旁边的汉人老农看不过去,走过去教他怎么翻土,老兵脸涨得通红,却还是跟着学了。
冯太后指着这一幕,对拓跋宏说:“你看,不是鲜卑人比汉人强,是咱们擅长的不一样。现在要守天下,就得学汉人会的事。”
太和十四年,冯太后去世。二十三岁的拓跋宏亲政,第一件事就是把冯太后的灵位放进太庙,跟北魏的先帝们并列。那天他站在太庙前,对百官说:“太后教朕治天下,朕要把她的法子接着办下去。”
可办下去没那么容易。鲜卑贵族们早习惯了在平城的日子,打猎、喝酒、管着自己的部落,哪愿意学汉人的繁文缛节。有次上朝,太尉元丕(原来的拓跋丕,冯太后时已改汉姓)直接说:“咱们鲜卑人靠马背上得天下,现在学汉人穿宽袍大袖,连马都骑不了,以后打仗怎么办?”
拓跋宏没生气,只是笑着问:“太尉还记得太武帝灭北凉的时候吗?那时候北凉的汉人用城墙挡咱们,咱们的骑兵进不去,打了半年才破城。要是咱们学汉人的兵法,学他们筑城、造器械,以后再打仗,是不是更省事?”
元丕答不上来。可私下里,贵族们还是反对。拓跋宏知道,光靠说没用,得找个办法让他们不得不改。
太和十七年,拓跋宏下了道圣旨:要南征南齐,收复洛阳。满朝文武都傻了 —— 南齐虽然不强,可南征要带几十万兵,粮草、兵器都得准备,平城离南方又远,这仗不好打。任城王拓跋澄找到拓跋宏,劝他别冲动。
拓跋宏把他拉到内殿,关上门才说实话:“朕不是真要南征,是要迁都。平城这地方,偏在北方,离中原太远,要管汉人百姓不方便。洛阳是中原的中心,迁到那,才能真正稳住天下。可贵族们肯定反对,只能借南征的名义,把他们骗到洛阳去。”
拓跋澄恍然大悟,当即拍着胸脯说:“臣懂了!臣这就去帮陛下准备南征的事,保证让那些贵族没话说。”
同年八月,三十万大军从平城出发。拓跋宏亲自带队,穿着铠甲走在最前面。可刚走出平城没多远,天就开始下雨,路又滑又烂,鲜卑贵族们骑着马,一个个愁眉苦脸。走了两个多月,终于到了洛阳,这时候雨下得更大了,连帐篷都快撑不住。
拓跋宏召集百官,说:“咱们都走到这了,再回去不像话。南齐的军队就在前面,谁要是不敢打,就自己回去!”
贵族们哪敢真回去 —— 这么多人马,路上要是遇到敌人,肯定要吃亏。可他们也不想打,元丕带头跪下:“陛下,南征太苦了,咱们还是先找个地方驻扎,等天晴了再说吧。”
拓跋宏等的就是这句话。他故作犹豫,半天才说:“也行。可咱们这么多人,总不能一直待在外面。洛阳是旧都,城郭还在,不如就把都城迁到这,以后再慢慢南征。你们看怎么样?”
贵族们面面相觑,可也没别的办法 —— 总比在雨里淋着强。就这样,迁都的事,算是定了。
可迁都只是第一步。接下来,拓跋宏要推的汉化措施,才真的让贵族们炸了锅。
第一件事,改汉姓。太和二十年,拓跋宏下旨:鲜卑人的复姓,都改成单姓。拓跋氏改姓元,独孤氏改姓刘,步六孤氏改姓陆…… 他自己先改了名,叫元宏。
元丕气得在家里摔杯子:“咱们拓跋氏是草原上的雄鹰,改成元姓,跟那些汉人有什么区别?” 他儿子元禧劝他:“爹,陛下都改了,咱们要是不改,就是抗旨。再说,改了姓,跟汉人士族联姻也方便,以后咱们的孩子还能当大官。” 元丕没话说,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第二件事,穿汉服。元宏规定,不管是官员还是百姓,在洛阳城里都得穿汉人的宽袍大袖,不许再穿皮袍。有次上朝,元宏见御史中丞李彪还穿著鲜卑袍,当场就把他骂了回去:“你是朝廷的御史,都不遵旨,怎么管别人?” 李彪赶紧回去换了汉服,第二天上朝,头都不敢抬。
可还是有人敢顶风作案 —— 太子元恂。这孩子才十五岁,从小在平城长大,就喜欢穿皮袍,骑马上猎。迁都后,他天天盼着回平城,见元宏推行汉服,更是满肚子不满。有天晚上,他偷偷把汉服脱了,换上鲜卑袍,还跟身边的人说:“等我当了皇帝,就把都城迁回平城,把那些汉人规矩全废了。”
这话传到元宏耳朵里,元宏气得发抖。他把元恂召到宫里,当着百官的面,拿起鞭子就抽,抽得元恂满地打滚。最后,元宏说:“你这样的太子,以后只会毁了北魏。朕不能留你。” 没过多久,元宏就把元恂废了,后来又赐了死。
这件事,让所有贵族都明白了 —— 元宏推行汉化的决心,谁也改不了。
第三件事,说汉话。元宏规定,三十岁以下的官员,在朝廷上必须说汉话,要是说鲜卑话,就降职。有个叫贺若弼(后来隋朝的名将,他祖上是鲜卑贺若氏)的年轻人,刚当官没多久,上朝时不小心说了句鲜卑话,当场就被降了一级。从此,官员们上朝之前,都要先在家练几遍汉话,生怕说错了。
除了这些,元宏还让鲜卑贵族跟汉族士族通婚。他自己娶了陇西李氏、清河崔氏的女儿,还让弟弟们娶了荥阳郑氏、范阳卢氏的姑娘。元禧娶了李冲的女儿,结婚那天,元宏亲自去贺喜,还跟李冲说:“咱们鲜卑人和汉人,以后就是一家人了。”
李冲是汉人里的大儒,元宏推行汉化,他帮了不少忙。有次元宏问他:“朕推这些规矩,会不会有人说朕忘了本?” 李冲说:“陛下不是忘了本,是把鲜卑的本,和汉人的本,合到一起了。以后的北魏,不只是鲜卑人的国家,是所有百姓的国家。”
元宏听了,笑着说:“你说得对。朕要的,不是一个只靠马背上的国家,是一个能传百年、千年的国家。”
迁都后的洛阳,一天天变了样。原来的旧城里,盖起了汉式的宫殿,铜驼街上,汉人商铺和鲜卑商铺挨在一起,卖胡饼的和卖馒头的互相招呼。鲜卑贵族们学着汉人写诗,元宏经常在宫里办诗会,跟大臣们一起吟诗作赋。有次,元宏写了首《吊比干文》,大臣们看了,都夸他的汉学功底比汉人还深。
可也有不适应的。比如有些鲜卑老兵,一辈子只会骑马射箭,到了洛阳,没地方打猎,只能在家待着。元宏知道了,就设了个 “羽林卫”,让这些老兵当护卫,还教他们学汉人的兵法。有个叫尉元的老兵,原来在草原上能一箭射穿狼的眼睛,学了汉人的兵法后,还帮着元宏训练新兵,后来成了将军。
元宏还喜欢去洛阳的太学。太学里有很多汉人儒生,元宏经常跟他们讨论经书,有时候聊到半夜都不想走。有次,一个老儒生问他:“陛下是鲜卑人,为什么这么喜欢汉人的学问?” 元宏说:“学问不分鲜卑和汉人,好的学问,就能用来治天下。朕要是只学鲜卑的学问,怎么能懂汉人的心思?不懂百姓的心思,怎么能当好皇帝?”
太和二十三年,元宏病倒了。那时候他正在南征南齐,打到马圈城的时候,突然咳血。大臣们劝他回洛阳,他说:“朕还没收复江南,怎么能回去?” 可病情越来越重,最后只能撤军。
回洛阳的路上,元宏躺在车里,看着窗外的景色。他想起二十年前,在平城的冬天,冯太后教他读《孝经》;想起迁都的时候,在雨里说服贵族们;想起太子元恂被废的时候,自己心里的痛。他问身边的元禧:“朕推的这些规矩,以后会不会有人改?”
元禧说:“陛下放心,这些规矩已经扎了根。洛阳的百姓,不管是鲜卑人还是汉人,都习惯了。以后就算有人想改,也改不了了。”
元宏笑了笑,没再说话。没过多久,他就在谷塘原行宫去世了,年仅三十三岁。
元宏死后,北魏虽然还经历了很多动荡,甚至后来分裂成了东魏和西魏,但他推行的汉化,却一直没断。鲜卑贵族们慢慢融入了汉族,他们的后代,有的成了诗人,有的成了官员,有的成了将军。到了隋唐的时候,已经没人再把他们当鲜卑人看 —— 他们成了中华民族的一部分。
有次,在洛阳的铜驼街上,一个老人带着孙子逛街。孙子指着路边的石碑问:“爷爷,这上面写的元宏是谁啊?” 老人说:“他是北魏的皇帝,是个好皇帝。他让咱们鲜卑人和汉人,成了一家人。”
孙子又问:“那咱们是鲜卑人,还是汉人啊?” 老人摸了摸孙子的头,笑着说:“咱们是中国人。”
风从洛阳的街上吹过,带着远处寺庙的钟声。那些曾经的草原战神,早已变成了洛阳的贵族,而他们留下的故事,却像这钟声一样,传了一代又一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