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朝宋永初元年(420 年)的建康城,空气里飘着不一样的味儿。不是秦淮河畔的脂粉香,也不是朱雀航码头的鱼腥味,是一种混着尘土和紧张的气息 —— 城里的人都在往宫门口挤,连卖胡饼的张老三都收了摊子,揣了两个刚烤好的饼,跟着人流往前凑。
张老三没读过书,不知道什么叫 “禅让”,只听人说,今天大将军刘裕要当皇帝了。他见过刘裕,去年冬天在京口老家,刘裕穿着旧布袍,跟老百姓一起在河边凿冰捕鱼,手上冻得裂了口子,也没跟人摆架子。那时候谁能想到,这个卖过草鞋、种过地的汉子,能把东晋的皇帝拉下来,自己坐龙椅?
宫门口的卫兵没拦着老百姓,只是眼神绷得紧。张老三踮着脚往里瞅,看见一个穿着金盔甲的人走出来,脸膛黝黑,肩膀宽得能扛住城门,正是刘裕。他没像以前的皇帝那样坐轿子,就步行走在前面,身后跟着一群大臣,有穿汉服的,也有留着短发的北方人 —— 这些人都是跟着刘裕打仗过来的,有的从北方逃过来,有的原本是流民,现在都成了大官。
刘裕走到台阶上,转身对着老百姓拱手。张老三听见他说:“我刘裕没读过多少书,只知道老百姓要吃饭,要安稳。以后这天下,我不会让大家再饿肚子。” 话不怎么好听,却比那些文绉绉的圣旨实在。人群里有人喊 “陛下万岁”,喊着喊着就连成了片,张老三也跟着喊,喊得嗓子发哑,赶紧掏出胡饼咬了一口。
这就是南北朝的开头。不是教科书里干巴巴的 “420 年刘裕建宋,南北朝开始”,是一个卖胡饼的小贩能看见新皇帝,一个草根能凭着刀枪拼出天下的时代。往后的一百多年里,南边换了四个朝代 —— 宋、齐、梁、陈,皇帝像走马灯似的换,快的时候十几年就换一个姓;北边更热闹,北魏、东魏、西魏、北齐、北周,你打我我打你,还掺着鲜卑人和汉人的磨合。乱是真乱,但有意思的事儿,也都藏在这乱里。
刘裕当了两年皇帝就死了,儿子刘义符继位。这小伙子不爱处理朝政,天天在宫里玩泥巴,还把禁军当成自己的玩伴,让士兵们跟他一起捉迷藏。大臣们看不下去,某天趁他睡觉,把他废了,另立他弟弟刘义隆当皇帝,就是宋文帝。
宋文帝跟他爹不一样,是个爱读书的人,宫里藏了上万卷书,没事就跟大臣们讨论经史。他当皇帝的时候,老百姓日子过得安稳,地里的庄稼一年两熟,建康城里的商铺从早开到晚,连北方来的流民都能找到活干。那时候的文人也自在,谢灵运就是这时候出的名。
谢灵运是琅琊王氏的亲戚,家里有钱,人也狂。他喜欢游山玩水,每次出门都带着上百个仆从,拿着斧头镰刀在前头开路,把山里的荒道砍成大路。有次他去天姥山,仆从们砍了三天路,动静太大,山下的县官还以为是山贼来了,带着人往上冲,到了跟前才发现,是谢灵运正坐在石头上写诗。
谢灵运不光能玩,诗也写得好。他写 “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把春天写活了,连宋文帝都爱读他的诗,经常召他进宫喝酒聊天。有次宋文帝问他:“你觉得自己的诗怎么样?” 谢灵运捋着胡子说:“天下才有一石,曹子建独占八斗,我得一斗,剩下一斗给天下人分。” 这话狂得没边,宋文帝却没生气,反而笑着说:“你要是不狂,这诗也写不出这个味儿。”
南边文人忙着写诗的时候,北边的北魏也没闲着。北魏的孝文帝拓跋宏,是个比宋文帝还爱 “折腾” 的主。他登基的时候才五岁,由冯太后掌权,冯太后是汉人,教他读儒家的书,还教他怎么治理国家。等孝文帝长大亲政,第一件事就是要迁都 —— 从平城(现在的大同)迁到洛阳。
这事儿在朝堂上炸了锅。鲜卑族的大臣们都不愿意,平城是他们的老家,住了几十年,早就习惯了。有个叫拓跋澄的王爷,跟孝文帝吵得脸红脖子粗:“平城地势高,能防匈奴,洛阳在南边,万一南朝打过来怎么办?再说,我们鲜卑人骑马射箭,到了洛阳,难道要学汉人种地?”
孝文帝没跟他硬吵,而是说:“那咱们就南征,去打南朝。要是打赢了,就把都城迁到洛阳;打不赢,再回平城也不迟。” 大臣们没法反对,只能跟着他出兵。结果走到洛阳的时候,天开始下雨,连下了半个月,路都走不了。孝文帝站在雨中,对大臣们说:“现在路不好走,南征肯定不行,不如就把都城迁到这吧,省得白跑一趟。” 大臣们看着满地泥泞,再想想南征的苦,只好点头同意。
迁了都还不算,孝文帝又搞了一堆改革:让鲜卑人穿汉服,不准穿胡服;让鲜卑人说汉话,三十岁以下的人必须学,学不会就不能当官;还让鲜卑贵族跟汉族士族联姻,他自己娶了崔、卢两家的女儿,把妹妹嫁给了汉族大臣。有个老臣不愿意改汉姓,还穿着胡服上朝,孝文帝没骂他,只是把自己穿的汉服脱下来,递给他说:“你跟着我爷爷打天下,功劳大,我敬重你。但现在天下要融合,咱们得带头。” 老臣接过汉服,当场就哭了,后来成了改革最积极的人。
孝文帝还喜欢建石窟,云冈石窟就是他爹时期开始建的,到他这时候又接着建龙门石窟。工匠里有汉人,有鲜卑人,还有从西域来的。有个叫李石头的汉人工匠,刻佛像的时候,把鲜卑人的高鼻梁刻进了佛像里,还在佛像的衣纹上刻了汉族的花纹。鲜卑工匠见了,不光不生气,还跟他一起琢磨:“这样好,咱们的人都能在佛像上看见自己。” 后来龙门石窟的卢舍那大佛,据说就是照着武则天的样子刻的,但那时候武则天还没出生,其实是照着当时北魏皇后的样子刻的 —— 皇后是汉人,大佛的脸却带着点鲜卑人的轮廓,这就是那个时代的样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南边的齐朝取代宋朝的时候,没什么大动静。齐高帝萧道成是宋朝的大臣,为人节俭,家里的桌子腿坏了,他让人修一修接着用,不准换新的。有次大臣给他送了个金做的酒壶,他当着众人的面把酒壶砸了,说:“现在老百姓还有人没饭吃,咱们用这个,良心不安。” 他当皇帝才四年就死了,儿子齐武帝继位,也延续了节俭的规矩,江南的百姓又过了几年安稳日子。
但齐朝的皇帝大多命短,传到东昏侯的时候,出了乱子。东昏侯喜欢玩,把皇宫里的宫殿拆了重建,还在宫里开集市,让宫女太监当小贩,自己当集市管理员,谁要是不卖力,他就拿着棍子打。大臣们劝他,他反而说:“我当皇帝就是为了玩,不然当皇帝有什么意思?” 结果没几年,就被梁朝的开国皇帝萧衍推翻了。
萧衍跟刘裕、萧道成不一样,他是个文人出身,年轻时跟沈约、谢朓这些文人一起搞了个 “竟陵八友”,经常在一起写诗作文。他当皇帝后,没忘了文人的本分,经常召大臣们进宫开诗会,自己也写了不少诗。有次诗会,沈约写了首诗,里面有句 “白水满春塘,旅雁每回翔”,萧衍觉得好,当场就把自己的诗改了,还笑着说:“你这一句,比我整首诗都好,我得向你学。”
萧衍还信佛,在建康建了同泰寺,自己经常去寺里当和尚,每次都要大臣们凑钱把他 “赎” 回来。有人说他浪费钱,他却说:“信佛能让人向善,老百姓都向善了,天下就太平了。” 虽然他后来因为信佛耽误了朝政,但在他统治的前期,梁朝的文化特别繁荣,建康城里的藏书楼有七万卷书,比宋朝的时候还多,各地的文人都往建康跑,就为了跟他一起讨论学问。
这时候的文人,不光写诗,还写文章。刘勰写了《文心雕龙》,把文章的写法讲得明明白白,直到现在,还有人读这本书;钟嵘写了《诗品》,把从古到今的诗人分了等级,谢灵运被他评为 “上品”,说他的诗 “如芙蓉出水,自然可爱”。这些书,都是那个时代留给后人的宝贝。
北边的北魏后来分裂成了东魏和西魏,东魏变成北齐,西魏变成北周。北齐的皇帝大多荒唐,比如高洋,刚当皇帝的时候还挺正常,后来越来越疯,经常穿着女装在街上跑,还把大臣的女儿抢进宫里。但北齐的文化却不差,颜之推写了《颜氏家训》,教家里的子弟怎么读书、怎么做人,里面说 “读书欲睡,引锥自刺其股”,就是咱们现在说的 “悬梁刺股” 的由来。
北周比北齐靠谱,周武帝宇文邕是个有本事的人,他灭了北齐,统一了北方。他还不信佛,把全国的寺庙拆了不少,让和尚还俗种地,说:“现在打仗需要粮食,老百姓需要吃饭,寺庙占了太多地,和尚不干活,这不行。” 虽然这事儿让信佛的人不高兴,但确实让北周的粮食多了不少,为后来隋朝统一全国打下了基础。
南边的陈朝是南北朝最后一个朝代,陈武帝陈霸先也是草根出身,跟刘裕一样,凭着打仗当上了皇帝。他手下有个叫吴明彻的将军,打仗特别厉害,曾经率军北伐,把北齐的军队打得落花流水。但陈朝的地盘太小,后来北周灭了北齐,陈朝就成了北周的目标。
陈后主陈叔宝是个文人,不爱处理朝政,天天跟妃子们在宫里写诗喝酒。他写了首《玉树后庭花》,里面有句 “妖姬脸似花含露,玉树流光照后庭”,特别有名。有次大臣劝他:“北周的军队快打过来了,陛下赶紧准备吧。” 他却笑着说:“咱们有长江天险,北周的军队怎么过来?再说,写诗喝酒多快活,管那些干嘛。” 结果没过多久,北周的军队就渡过了长江,打进了建康城,陈后主只好躲在井里,最后被人揪了出来,陈朝也灭亡了。
这就是南北朝,从 420 年刘裕建宋,到 589 年隋朝灭陈,一共一百六十九年。这一百多年里,南边换了四个朝代,北边换了五个朝代,皇帝换了三十多个,打仗的日子比太平的日子多。但就是这么个混乱的时代,却出了谢灵运、陶渊明、刘勰、钟嵘这些文人,出了云冈石窟、龙门石窟这些艺术瑰宝,还出了孝文帝改革这样促进民族融合的大事。
陶渊明是东晋末的人,但他的日子跟南北朝初期差不多。他当过县令,后来不想跟贪官同流合污,就辞职回了家,在庐山脚下种了几亩地,每天种种田、喝喝酒、写写诗。他写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把田园生活写得那么美,让后来的人都想过这样的日子。有次邻居送了他一壶酒,他喝醉了,就坐在院子里的菊花丛里,对着南山笑,说:“这才是真正的快活。”
王献之是王羲之的儿子,也是南北朝初期的人。他的书法比他爹还厉害,被人称为 “小圣”。他在会稽的宅子里有个池塘,他每天都在池塘边练字,写完字就用池塘里的水涮笔,时间长了,池塘里的水都变成了黑色,人们就把这个池塘叫做 “墨池”。有个小孩经常来偷学他写字,他发现了,不光不生气,还手把手教小孩握笔,说:“写字要用心,不是光靠手巧。”
那时候的老百姓,虽然要经历战乱,但也有自己的小日子。南朝的建康城里,有卖胡饼的、卖丝绸的、卖瓷器的,还有从西域来的商人,卖香料和珠宝。北朝的洛阳城里,汉族女子和鲜卑女子一起逛街,鲜卑女子学汉族女子梳发髻,汉族女子学鲜卑女子穿窄袖衣服,谁也不觉得谁奇怪。到了过节的时候,不管是汉人还是鲜卑人,都会一起放鞭炮、吃饺子,热热闹闹的。
有人说南北朝是个黑暗的时代,因为打仗多、死人多。但也有人说,南北朝是个浪漫的时代,因为在这个时代里,文人能狂放地写诗,工匠能用心地刻佛像,老百姓能在乱世里找到自己的活法,不同民族的人能慢慢走到一起。教科书里没怎么细说这个时代,可能是因为它太乱,不好讲清楚。但正是这种乱,才让这个时代变得那么鲜活,那么有意思。
现在再去南京,还能找到当年建康城的遗迹;去大同,能看到云冈石窟的大佛;去洛阳,能看到龙门石窟的卢舍那大佛。这些遗迹,就像一个个密码,藏着南北朝的故事。只要你愿意停下来,仔细听听,就能听到谢灵运的诗声,听到工匠们的凿石声,听到老百姓的笑声 —— 这些声音,就是那个最混乱也最浪漫的时代,留给我们的礼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