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十七年的某个傍晚,夕阳刚把长安朱雀大街的青石板染成暖红色,西市门口的胡商就已经忙开了。穿白袍的粟特人正指挥着伙计卸香料,骆驼身上还沾着西域的黄沙;戴尖帽的波斯商人蹲在地上,用小秤称着颗颗圆润的珍珠,旁边围着眼亮的长安妇人;还有几个穿圆领袍的年轻人,背着书箱匆匆走过,袖口绣着的 “国子监” 字样晃了晃 —— 那是新罗来的留学生,赶在市门关门前买些笔墨。
这时候的长安,早不是隋朝时那个刚翻新的都城了。经过太宗、高宗两朝的经营,城里常住人口早破了百万,加上往来的商旅、使节、留学生,最多时能到一百二十万。搁当时全世界,找不出第二个这么大的城。可这么多人挤在城里,光本地人就够难管了,还得应付一波又一波从西域、东亚、南亚来的 “外人”,朝廷要是没点章法,早乱成一锅粥了。
先说说胡商。长安的胡商多到什么程度?西市一半的店铺都是他们开的,卖香料的、售珠宝的、做胡食的,甚至还有开邸店(相当于现在的仓库加旅馆)的。要管这些人,朝廷先定了规矩:所有外来商人,不管你是从波斯来的还是从吐火罗来的,到了长安第一步得去 “市舶使” 衙门登记。登记时要写清楚从哪来、带了多少货、打算待多久,还得找个本地商铺作保 —— 这规矩跟现在的签证担保有点像,怕你跑了或者搞事。
市舶使的人也精明,登记完了会给你发个 “过所”,就是通行证。没有这东西,你在长安城里寸步难行,武侯(巡逻的士兵)见了就会盘问。而且这过所还分等级,要是带的货多,比如几车香料或者一箱珠宝,过所上会盖个红印,进出西市不用再开箱检查;要是只带了点随身物品,过所就是普通的蓝色,该查还得查。
西市的管理更细。每天早上,市令(管市场的官)会带着几个小吏站在市门口,等晨鼓响了就开门。开门前先清点胡商的人数,谁没来还得派人去问 —— 不是管得宽,是怕有人昨晚在邸店出了事。市场里分了二十几个 “行”,比如香料行、珠宝行、胡服行,胡商得按行当摆摊,不能乱占地方。比如你是卖胡椒的,就只能在香料行里,想跑到绸缎行去卖,市吏立马就来拦你。
还有个规矩挺有意思,胡商跟长安本地人做生意,得找 “牙人”(中介)担保。比如你是粟特商人,想把一船葡萄干卖给长安的粮店,不能直接交易,得让牙人在场,写个 “市券”(合同),双方签字画押,牙人也得盖章。这市券一式三份,买卖双方各拿一份,另一份交市令存档。要是后来出了纠纷,比如商人说粮店没给钱,粮店说商人给的葡萄干是坏的,就拿市券去说理,谁也赖不掉。
胡商在长安住也有讲究。朝廷在西市旁边划了块地方,叫 “波斯坊”,大部分胡商都住在这儿。坊里有波斯寺(祆教寺庙)、胡商自己开的小酒馆,甚至还有专门给胡商看病的 “胡医”。坊门跟长安其他坊一样,晚上鼓响了就关,早上鼓响了才开,武侯会在坊外巡逻。不过也有例外,要是胡商跟长安人结了婚,或者在长安住了十年以上,经市令批准,也能搬到其他坊去住 —— 比如高宗时期有个叫康拂毗延的粟特商人,在长安住了十五年,还捐钱修了一座桥,朝廷就特批他搬到了靠近皇城的平康坊。
再说说外宾,也就是各国来的使节。这些人跟胡商不一样,是代表国家来的,规格得高,但规矩也更严。首先,使节从边境进来,就得有 “馆驿” 的人接待。唐朝在边境的重要关口,比如潼关、玉门关,都设了馆驿,专门负责接送使节。馆驿的人会先检查使节的国书,确认身份,然后派驿卒护送他们去长安,路上的吃喝住行全由馆驿负责 —— 不过也不是白吃白住,使节带的贡品得先登记,到了长安要交给鸿胪寺(管外交的机构)。
到了长安,使节不能随便住,得住在鸿胪寺下属的 “鸿胪客馆”。这客馆就在皇城旁边,分了好几个院子,按国家分,比如新罗使节住东院,波斯使节住西院,吐蕃使节住北院。每个院子里都有翻译、仆人,还有专门管礼仪的小吏,教使节见皇帝该怎么行礼、该说什么话。比如见太宗的时候,使节得先在太极宫的承天门外面等,由鸿胪寺卿引导,进了殿得行 “稽首礼”(跪下磕头,额头碰地面),不能像在自己国家那样随便鞠躬。
使节在长安的活动也有规定。比如不能随便出宫城,想逛西市或者去大雁塔,得提前跟鸿胪寺说,由小吏陪着去。要是想跟其他国家的使节见面,也得经过鸿胪寺批准 —— 怕他们私下串通,搞什么小动作。不过朝廷也会安排一些活动,比如正月十五上元节,会让使节跟文武百官一起赏灯;秋天狩猎,也会邀请使节去看,让他们见识唐朝的军威。
最有意思的是贡品和赏赐。使节来的时候会带贡品,比如新罗会带人参、麻布,波斯会带珠宝、琉璃,吐蕃会带青稞、牦牛尾。太宗、高宗这些皇帝也大方,赏赐的东西往往比贡品还值钱。比如贞观年间,新罗使节带了一百斤人参来,太宗回赠了两百匹丝绸、五十两黄金,还有一套唐朝的《礼记》—— 不是小气,是想让他们学唐朝的文化。不过也有例外,要是哪个国家的使节不懂规矩,比如见皇帝不下跪,赏赐就会减一半,甚至还会被 “请” 回本国。
最后说说留学生。唐朝的留学生,大部分来自新罗、日本、百济,也有少数来自天竺、大食。这些人来长安,主要是学唐朝的文化、制度,回去帮自己的国家改革。要当唐朝的留学生,流程可不简单。首先得由本国的国王推荐,写一封推荐信,交给唐朝的使节,再由使节转交给鸿胪寺。鸿胪寺审核完了,再送到国子监(最高学府),国子监还要考一次 —— 考的是《论语》《孝经》,要是考不及格,就算国王推荐也没用。
考上之后,留学生就住在国子监的 “学馆” 里。学馆分了四间,新罗学生住一间,日本学生住一间,其他国家的学生住两间。朝廷给留学生发 “禀食”(生活补贴),每个月给二石米、三匹布,还管住宿。不过也有要求,比如必须穿唐朝的圆领袍,不能穿自己国家的衣服;上课得按时到,迟到三次以上就会被警告,警告三次还不改,就会被送回国。
留学生学的东西跟唐朝学生一样,主要是儒家经典,比如《诗》《书》《礼》《易》《春秋》,还有唐朝的法律(《唐律疏议》)、书法、算术。上课的老师都是国子监的博士,比如孔颖达(编过《五经正义》)就给留学生上过课。考试也一样,每月一小考,每季一大考,每年还有一次大考,考不过的要留级,留级两次还考不过,就只能退学。
不过唐朝对留学生也挺宽容。比如日本留学生阿倍仲麻吕,刚来的时候汉语不好,国子监就允许他多学一年汉语;新罗留学生崔致远,喜欢写唐诗,朝廷还允许他跟长安的文人交往,他后来还考上了唐朝的科举(宾贡科),当了官 —— 这在当时挺少见的,因为宾贡科是专门给外国人设的科举,录取名额少,而且考上了也只能当小官,但崔致远因为文章写得好,最后还当了溧水县尉。
留学生在长安也不能随便乱跑。比如想离开长安去洛阳,得向国子监请假,写清楚去哪里、去多久,还得找两个同学作保。要是没请假就跑了,作保的同学会被连累,留学生自己也会被处分。不过到了节假日,比如清明、重阳,留学生可以自由活动,去曲江池踏青,或者去西市买东西 —— 很多日本留学生就喜欢买唐朝的书籍、笔墨,回去的时候塞满了行李箱。
长安能管好这么多外宾、胡商、留学生,靠的不只是规矩,还有一种开放的态度。比如胡商可以在长安开店,可以跟本地人结婚;使节可以学习唐朝的制度,甚至可以参加唐朝的宴会;留学生可以考科举,可以跟唐朝的文人交朋友。朝廷不把他们当 “外人”,只要你遵守规矩,就能在长安好好生活。
就像玄宗时期,有个波斯使节在长安住了五年,后来不想回去了,跟鸿胪寺申请想当长安的百姓。鸿胪寺上报给玄宗,玄宗不仅同意了,还赐了他一个唐朝的姓氏 “李”,让他在西市开了家珠宝店。还有个新罗留学生,在长安学了十年,回去的时候带了一百多卷唐朝的经书,后来在新罗办了所学校,教学生读唐朝的经书 —— 这就是长安的魅力,它不仅是一座城,更是一个能让不同国家、不同民族的人共处的地方。
现在回头看,长安之所以能成为全球首座百万人口都市,还能把外宾、胡商、留学生管得井井有条,不是因为它够大,而是因为它够 “活”。朝廷定的规矩不苛刻,反而留了很多灵活的空间;对外国人不排斥,反而愿意跟他们交流。所以胡商愿意来长安做生意,使节愿意来长安朝贡,留学生愿意来长安学习。
那时候的长安,晚上西市的灯能亮到半夜,胡商的酒馆里有琵琶声,国子监的学馆里有留学生读书的声音,鸿胪客馆里有使节跟翻译聊天的声音。这些声音混在一起,就是长安最特别的 “不夜城” 真相 —— 不是靠灯光亮,是靠人来人往的热闹,靠开放包容的底气,靠把百万人口和万千外人都管得服服帖帖的智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