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兴二十年的某个清晨,泉州港的雾还没散透,就听见码头上的木梆子响了三下。纲首张五叼着根芦苇杆,踩着跳板往自己的 “福船” 上走,脚底下的木板被海水泡得发沉,每走一步都咯吱响。船舷上的 “水密隔舱” 刚检查完,二十四个格子里都垫了晒干的箬叶,一会儿要装的龙泉瓷就怕潮 —— 这船要是出了事,别说他张五,连泉州府的税吏都得喝西北风。
南宋这光景,跟北宋没法比。靖康之后,淮河以北的地全丢了,原来走河西走廊的陆路丝绸之路,早被金国和西夏堵得严严实实。朝廷要养兵抗金,要给官员发俸禄,还得赈济江南时不时闹的水灾,钱从哪儿来?只能盯着眼前这片海。赵构在临安登基那年,就下了道圣旨:“诸市舶司,宜招徕蕃商,优恤之。” 意思很明白,只要能从海上赚来钱,啥政策都好说。
张五这船 “福船”,是当时海商的宝贝疙瘩。长十一丈,宽三丈二,船底是尖的,能劈开水浪,船尾有两个舵,大风天也能稳住方向。最要紧的是船里的 “罗盘”,用的是磁石磨的针,装在刻着二十四向的木盘里,就算阴天看不见太阳,也知道往哪儿走。船工们都说,这玩意儿比老船长的经验还靠谱 —— 去年有艘船没装罗盘,跟着洋流飘到了琉球,三个月后才漂回来,一船的瓷器碎了大半,船长回来就哭着卖了家产赔账。
这天装的货,一半是龙泉窑的青瓷。窑工们把瓷器裹在稻草里,一层稻草一层瓷,再塞进竹筒,最后码进船舱的隔舱里。张五蹲在旁边看,嘴里不停念叨:“轻点儿,轻点儿,这玩意儿到了占城,一个碗能换三斗米。” 龙泉瓷在海外是硬通货,高丽人喜欢用它装泡菜,阿拉伯人用它盛椰枣,连远在东非的桑给巴尔,都有人拿着龙泉瓷当嫁妆。去年有个蕃商跟他说,在巴格达的市场上,一件龙泉窑的梅子青釉瓶,能换两头骆驼 —— 要知道,一头骆驼在西域能拉半年的货。
除了瓷器,剩下的舱位装的是 “博买” 来的丝绸和茶叶,还有些南宋的 “交子”(纸币),不过主要还是为了去换香料。南宋人对香料的痴迷,说出来能吓着现代人。宫里祭祀要用沉香,官员上朝要带香囊(里面装着麝香和丁香),老百姓炒菜要放胡椒,连药店抓药都得用乳香做药引。可这些香料,江南不产,北方不产,全得从南洋、印度、阿拉伯那边运过来 —— 胡椒来自爪哇,沉香来自占城,乳香来自索马里,没有海船,南宋人连炖肉都没味儿。
张五这趟航线,走的是 “近洋线”:从泉州出发,顺着季风往南,先到占城(今越南中部),用瓷器换胡椒;再到三佛齐(今苏门答腊),用丝绸换沉香;最后带着香料回泉州。这一趟下来,快则三个月,慢则五个月,利润能翻三倍。他去年跑了两趟,赚的钱不仅买了新船,还在泉州城里盖了三进的院子,连儿子都能去读私塾了 —— 要知道,在南宋,普通农户一辈子都未必能盖起一间砖房。
当然,海上的生意不是稳赚不赔。最怕的是台风,每年夏秋季,南海的台风能把福船掀成碎片。张五见过最惨的一次,三艘船在台风里撞在一起,最后只飘回来几块船板,上面还挂着没来得及卸下的香料。还有海盗,尤其是在三佛齐附近的海域,常有海盗船埋伏在岛礁后面,专抢装满香料的商船。张五的船上带了二十个弓箭手,船舷上还装了 “拍杆”—— 一根十几丈长的木杆,顶端绑着石头,遇到海盗就把石头放下去砸船,这是从宋军的战船上学来的法子。
不过最让张五放心的,是朝廷的 “市舶司”。泉州的市舶司设在城南,门口挂着 “提举市舶司” 的牌子,里面的官员管着 “抽解” 和 “博买” 两件事。“抽解” 就是收税,商船回来后,市舶司的人会登船清点货物,一般抽十分之一的税 —— 比如张五这船香料,回来要先交十分之一给官府;“博买” 更狠,官府会把最值钱的香料(比如沉香、乳香)按低价买走,再高价卖给临安的药铺和宫廷,中间的差价全归国库。
别觉得这政策苛刻,其实对海商是保护。市舶司会给商船发 “公凭”(出海许可证),没有公凭的船算走私,被查到了货物全没收。而且遇到海盗,市舶司还会派 “巡检海船” 护送 —— 去年张五的船在三佛齐遇到海盗,就是巡检船赶过来,打跑了海盗,还帮着抢回了两箱胡椒。
南宋的财政,全靠这些海船撑着。北宋的时候,市舶收入最多占国库的百分之一;到了南宋,尤其是宋孝宗的时候,市舶收入一年能有二百万缗(一缗等于一千文钱),占国库的五分之一还多。要知道,当时养一支三万人的军队,一年才需要一百万缗 —— 也就是说,光靠海上贸易,就能养两支大军抗金。
临安城里的官员,也靠香料过日子。每年市舶司会把 “博买” 来的香料分成 “上供” 和 “常贡”,上供给皇宫,常贡分给官员。三品以上的官员,每个月能领半斤沉香、两斤胡椒;就算是九品的小官,每个月也能领半斤胡椒。那时候胡椒比银子还值钱,有官员家里胡椒存多了,直接用来当俸禄发给仆人 ——“胡椒钱” 的说法,就是这么来的。
泉州港因为海上贸易,成了当时世界上最热闹的港口。码头上每天都有蕃商来卸货,有阿拉伯人、波斯人、高丽人,还有些皮肤黝黑的 “昆仑奴”(来自东非的奴隶)。城里有专门的 “蕃坊”,蕃商们在里面盖清真寺,穿自己的衣服,吃自己的食物,甚至还能自己选 “蕃长” 来管理事务。有个叫蒲罗辛的阿拉伯商人,因为每年运到泉州的香料最多,朝廷还给他授了个 “承信郎” 的官衔 —— 虽然是九品官,但在当时,一个外国人能当宋朝的官,还是头一回。
张五这趟回来的时候,正赶上泉州的 “海商节”。市舶司的官员亲自到码头迎接,还给他发了块 “功牌”,因为他这趟带回来的香料,抽解后给国库添了五万缗。晚上他在蕃坊的酒楼里喝酒,邻桌的波斯商人跟他说,要不了多久,他们要一起开艘 “远洋船”,去阿拉伯半岛的大食(今阿拉伯帝国),那边的人愿意用黄金换龙泉瓷 —— 张五听了,眼睛都亮了,他这辈子还没见过用黄金换瓷器的场面。
其实南宋人自己也没想到,丢了陆路丝绸之路,反而把海上丝绸之路做火了。那时候的商船,不仅运瓷器和香料,还把南宋的造纸术、印刷术、指南针传到了海外;同时,海外的棉花、占城稻、西瓜也通过商船传到了江南。占城稻成熟快,一年能收两季,解决了江南的粮食问题;棉花的种植,让老百姓有了更暖和的衣服穿 —— 这些东西,比银子还重要。
绍兴三十一年,金国完颜亮南侵,南宋的军队在采石矶大败金军。这仗能打赢,背后就有海上贸易的功劳 —— 当时给军队发的军饷,有三成来自市舶收入;军队用的战船,也是仿照福船的样式造的。要是没有海上贸易赚来的钱,南宋可能早就撑不住了。
后来有人说,南宋是 “以海立国”,这话一点不假。从赵构定都临安,到文天祥兵败崖山,南宋一百五十多年的历史里,海上丝绸之路就像一根生命线,靠着瓷器和香料的贸易,把半个帝国的财政撑了起来。那些往来于泉州、广州、明州(今宁波)的商船,不仅运着货物,还运着南宋人生存的希望 —— 毕竟在那个乱世里,能活下去,才能谈收复中原,才能谈天下太平。
张五后来老了,不再出海,就在泉州城里开了家瓷铺,专门卖龙泉瓷。他常跟来买瓷的人说,当年在占城,有个蕃商拿着他的龙泉瓷,说这是 “天上的宝贝”;在三佛齐,有个部落首领用十斤沉香换了他一个瓷碗,说要传给儿子当传家宝。他说这些的时候,眼里总闪着光 —— 他这辈子没打过仗,没当过官,但他知道,自己跑过的那些海船,装过的那些瓷器和香料,其实也在帮着南宋撑下去。
南宋灭亡后,泉州港慢慢冷清了,但那些曾经往来于海上的商船,还有那些在海外流传的龙泉瓷,都成了海上丝绸之路的见证。人们后来才明白,南宋之所以能在江南延续一百多年,不仅仅是因为有岳飞、韩世忠这样的名将,更因为有无数像张五这样的海商,靠着一片海、一艘船、一船瓷器和香料,撑起了半个帝国的财政 —— 这不是运气,是南宋人在困境里找到的一条活路,一条属于海洋的活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