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北京城里的鸡还没叫第二遍,北镇抚司的大门就吱呀一声开了。锦衣卫校尉李伟攥着串冰凉的铜钥匙,缩了缩脖子往里头走 —— 十一月的风刮在脸上,跟小刀子似的。他今天值早班,第一件事是去诏狱查岗,那地方他刚来时怕得慌,现在走熟了,也只觉得一股子霉味混着血腥味往鼻子里钻。
诏狱在紫禁城西北角,墙比旁边的民居高两丈,墙头插着尖刺,门口两个校尉腰里别着绣春刀,眼睛瞪得溜圆。跟刑部大牢比,这儿小得可怜,但没人愿意来。刑部大牢好歹讲规矩,诏狱的规矩是锦衣卫定的,说到底是皇帝说了算。李伟走进去,先到值班室跟夜班的王二交接。王二眼下圈发黑,递过登记本:“昨晚没岔子,就是西头牢房的张主事,闹了半宿要水喝,后来累得睡着了。”
李伟翻了翻登记本,张谦的名字在最上面 —— 户部主事,因 “妄议东厂提督” 被抓,进来三天了。他拿着钥匙往西头走,走廊里没灯,全靠头顶小窗户透进来的微光。走到牢房门口,他透过铁栅栏往里看:张谦坐在地上,靠着墙,官服皱巴巴的,沾着泥,头发乱得像鸡窝,眼睛闭着,不知道是睡是醒。“张主事?” 李伟喊了一声,对方肩膀颤了颤,没睁眼。
这牢房分三六九等。像张谦这样的中层官员,还能住个有小窗户的单间,要是普通百姓或是罪重的官,直接关在没窗户的黑牢里,不见天日。李伟见过黑牢里的人,出来时眼睛都直了,走路得扶着墙。他又查了几间,到最里头那间时,听见里面有铁链响。凑近一看,是个披头散发的汉子,手脚都锁着粗铁链,见了他就扑过来,嘴里喊着 “我没反”,吓得李伟往后退了两步。“别理他,” 王二跟过来说,“这人是前几天抓的,说要谋反,审了好几次都不招。”
查完牢房,李伟得去刑具房清点。刑具房的门是铁皮包的,推开时刺耳得很。里面靠墙的架子上挂着铁链,地上摆着夹棍、拶指,还有个黑糊糊的烙铁,旁边堆着柴火 —— 昨天审那谋反汉子时用的,现在烙铁上还沾着点焦肉。李伟摸了摸夹棍,硬木做的,中间嵌着铁条,老校尉说过,这东西一夹能把腿骨夹裂。他又拿起拶指,五根细铁条套在手指上,拧一下就疼得钻心。“能不用就不用,” 老校尉以前跟他说,“但上面要问,你不能不拿。”
正收拾着,外面传来脚步声,是镇抚使周大人。周大人手里捏着张黄纸,脸色沉得很:“李伟,跟我去午门,廷杖。” 李伟心里咯噔一下 —— 廷杖不是小事,弄不好要出人命。他赶紧跟上,路上听周大人说,张谦在诏狱里不肯认罪,还骂了东厂的人,皇帝气不过,下令廷杖三十。
到了午门,已经围了不少人。有看热闹的官员,还有几个穿黄衣的太监,是司礼监来监刑的。张谦被两个校尉架着过来,官服早被扒了,只剩件单衣,双手反绑在背后,脸色苍白,眼神却还硬着。“绑在柱子上。” 周大人下令,校尉们赶紧把张谦绑在中间的石柱上,连腿也捆住,怕他乱动。
旁边的太监走过来,跟周大人低声说了句什么。李伟离得近,听见 “轻点” 两个字 —— 看来有人给张谦说情了。廷杖的棍子是枣木做的,比胳膊粗,外面包着铁皮,头上还有倒刺。第一个校尉走过去,深吸一口气,举起棍子 “啪” 地打在张谦背上。张谦闷哼一声,身子抖了抖。
李伟是第三个动手的。他记得老校尉教的窍门:要是监刑太监说 “轻点”,就把力道卸在胳膊上,看着响,其实不伤骨头。他举起棍子,照着张谦的背打下去,声音脆得很,心里却有数 —— 这一下顶多让张谦疼几天,断不了骨头。三十杖打完,张谦的单衣已经被血浸透了,人也昏了过去,但胸口还在起伏 —— 要是没那声 “轻点”,这会儿怕是已经没气了。
校尉们把张谦抬回诏狱,周大人让李伟写份密折,把廷杖的事报给皇帝。李伟回到北镇抚司,从抽屉里拿出张厚纸 —— 这是专门写密折用的,比普通纸厚,不容易破,上面没格子,字得写小。他一笔一划地写:“今日巳时,午门廷杖户部主事张谦三十,监刑太监王公公传口谕从轻,杖后张谦尚有气息,已送回诏狱医治。”
写完后,他检查了一遍,没写错字,装进个没落款的小信封,盖了锦衣卫的印 —— 这印只有皇帝能拆。然后拿着密折往乾清宫走,这路他走熟了,规矩比诏狱还严:密折只能亲手交给皇帝身边的太监,不能经过内阁,也不能让旁人看一眼。
到了乾清宫门口,值班太监认识他,接过密折进去了。李伟在外面等了盏茶的功夫,太监出来说:“陛下知道了,让你回吧。” 他松了口气,要是皇帝有疑问,还得再跑一趟。
其实李伟递过的密折不止廷杖的事。上个月,周大人让他去盯梢礼部侍郎刘大人 —— 皇帝听说刘大人总跟几个大臣私下聚会,想知道他们聊什么。李伟每天晚上躲在刘大人家门口的树后面,冻得手都僵了。有天晚上,他听见刘大人跟人说:“陛下最近总不上朝,政务都堆着,不是办法。” 他赶紧记在心里,第二天写成密折递上去。没过几天,刘大人就被调到南京去了 —— 没人知道是因为那封密折,但李伟心里清楚。
锦衣卫的密折,从来都是皇帝的 “私房情报”。不管是官员在家说的闲话,还是地方上的异动,只要锦衣卫知道了,就能写成密折递上去。这些密折不存档,皇帝看完要么烧了,要么藏起来,连内阁大臣都碰不到。有次李伟送密折,听见皇帝跟太监说:“这些事,内阁知道了,又要跟朕吵。”
诏狱、廷杖、密折,这三样凑在一起,就是锦衣卫的本事。诏狱是笼子,把要收拾的人关进去;廷杖是棍子,打给所有人看,让他们不敢乱说话;密折是耳朵,让皇帝坐在宫里,就能听见外面的动静。这三样合起来,就像一张网,把官员们都网在里面。
有回李伟跟老校尉聊天,老校尉说:“太祖爷设锦衣卫的时候,就是为了管这些官。那时候贪官多,刑部管不了,就靠锦衣卫。” 李伟问:“那现在呢?” 老校尉叹口气:“现在也一样,只是这网有时候紧,有时候松。松的时候,官员们敢偷懒;紧的时候,谁也不敢喘大气。”
天快黑的时候,李伟回到北镇抚司。他坐在值班室里喝热水,窗外的月亮已经升起来了,照在诏狱的墙上,影子拉得老长。远处的紫禁城灯火通明,皇帝大概还在看奏折,或许也在看别的密折。李伟想起刚当校尉时,父亲跟他说:“这活儿得罪人,但只要你不贪不偏,皇帝不会亏待你。”
他站起身,走到门口,风还是那么冷。诏狱里传来梆子声,是夜班校尉在打更。李伟笑了笑,转身回了值班室 —— 明天还得早起,说不定又有新的差事等着他。毕竟这锦衣卫的活儿,从来就没停过。
有人说锦衣卫是 “恶狗”,专替皇帝咬人;也有人说,要是没锦衣卫,官员们更敢胡来。但对李伟这样的校尉来说,诏狱的霉味、廷杖的棍子、密折的小字,就是他的日子。这些日子里,藏着大明的规矩,也藏着皇帝的心思。不管别人怎么说,他只要把自己的活儿干好,就够了。
就像老校尉说的:“这锦衣卫的手册,没写在纸上,写在诏狱的墙上,写在廷杖的棍子上,也写在密折的字里行间。你得慢慢悟,悟透了,才能在这宫里活下去。” 李伟觉得自己还没悟透,但他不急 —— 日子还长,活儿还多,总有一天能明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