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二十五年的春天,苏州城的早市刚冒热气,布商王二就攥着一把铜钱往丝线铺跑。他做了十年染布生意,往年这个时候,三两银子能买五匹上等生丝,今年却听说丝线铺要涨价 —— 不是丝线贵了,是银子少了。
“王掌柜,今日生丝得一两银子一匹。” 铺主李老栓敲着柜台,指了指墙角堆着的空银箱,“上月从宁波港来的货,船主说带的银子不足往常一半,我进丝都得用双倍铜钱换银,不涨价就得赔本。”
王二愣在原地。他手里攥着两百文铜钱,往年能换一钱二分银子,如今跑了三家银铺,最多只肯给一钱 —— 银子的价,三个月里涨了两成。
这年春天,苏州城里像王二这样犯愁的人不少。粮铺的米价没涨,但换银子买粮的农户,得比去年多扛半袋谷子;绸缎庄的伙计,月底领的铜钱,换了银子寄回家,母亲说不够买过冬的棉花。没人说得清,原本随处可见的银子,怎么突然就紧俏起来。
要弄明白这银子的来路,得往回数四十年。隆庆元年,新登基的隆庆帝松了道口子 —— 废除海禁,允许民间商船去东洋、南洋做买卖,这就是后来人说的 “隆庆开关”。
之前的明朝,海禁禁了一百多年。沿海百姓靠海吃海,要么偷偷走私,要么被逼得当海盗,比如当年的汪直,手下的船队比朝廷的水师还壮。隆庆帝一开关,民间贸易像开了闸的水,往海上涌。
中国的货,在海外太吃香。江南的生丝、苏州的绸缎、景德镇的瓷器、武夷的茶叶,装在商船上运到马尼拉,一靠岸就被抢着买。买货的是西班牙人 —— 他们在美洲挖银子,挖出来的银子,大半都要换成中国货。
西班牙人在美洲的银矿,是真能出银子。秘鲁的波托西银矿,鼎盛的时候,每年能挖几百万两白银;墨西哥的银矿也不含糊,银子一船一船往欧洲运,再转道马尼拉,最后流进中国。有人算过,从隆庆开关到万历末年,全世界一半以上的白银,都通过海上贸易流进了明朝。
这些银子一进来,就变了明朝的规矩。之前朝廷收税,要粮食,要布匹,要劳役,老百姓种地交粮,织布交布,还算省心。可到了张居正推行一条鞭法,把所有赋税都折成银子征收 —— 不管你种多少粮,织多少布,最后都得换成银子交上去。
这法子一开始挺好用。银子多,老百姓卖粮换银方便,朝廷收税也省事,国库很快就满了。万历初年那几年,太仓里的银子堆得装不下,张居正还能拿着这些银子修河、练兵,日子过得还算安稳。
可没人想到,这好日子是靠外头的银子撑着的。明朝自己产的银子少,云南的银矿挖了几十年,产量早不如从前;民间的银子,大多攥在商人、地主手里,普通老百姓手里的,全靠卖粮、卖货换。一旦外头的银子断了,麻烦就来了。
万历二十四年,麻烦先从美洲开始。西班牙的美洲殖民地,闹起了乱子。波托西银矿的矿工,受不了西班牙人的压榨,时不时就罢工;墨西哥那边,印第安人反抗西班牙人的统治,银矿的开采停了好几个月。更要命的是,欧洲爆发了三十年战争,西班牙要派兵打仗,把运到亚洲的银子截了大半,优先填军费的窟窿。
往马尼拉运银子的船,一下子少了。万历二十五年这一年,从马尼拉运到明朝的白银,只有往年的三成。与此同时,日本那边也断了银路 —— 德川幕府刚统一日本,怕民间跟海外勾结,也搞起了海禁,原本从长崎流进来的日本白银,几乎断了来源。
两头的银子一断,明朝的白银就开始涨价。万历二十五年夏天,苏州的银价已经涨到一两银子换一千二百文铜钱,比三年前涨了五成。老百姓手里的铜钱,越来越不值钱。
农户张三,在苏州城外种了五亩稻子。往年秋收能收五石米,卖了能换五两银子,交完一两二钱的税,还能剩下三两八钱,够一家人过冬。这年秋收,五石米只卖了三两银子 —— 不是米贱了,是换银子的时候,银铺压了价。交完一两二钱的税,手里只剩一两八钱,不够买过冬的棉衣,更不够明年春天的种子钱。
张三没辙,只能把家里唯一的耕牛卖了。卖牛的银子,刚够交明年的税,可没了牛,春耕只能靠人力。到了第二年春天,张三实在撑不下去,带着老婆孩子逃到了杭州,成了流民。
城里的商人也好过不到哪去。王二的染布作坊,原本有十个工人,每月发的工钱是二两银子。银价涨了后,他买生丝要多花银子,卖染布时,客户拿铜钱来买,他换银子交税后,利润少了一半。勉强撑了半年,他只能裁掉五个工人,剩下的五个,工钱也改成了发铜钱 —— 可工人拿了铜钱,换不到足够的银子,也开始闹着要走。
白银断供,最先压垮的是底层百姓和小商人,可这股子压力,很快就传到了朝廷。
万历后期,朝廷的开销越来越大。辽东的后金崛起,努尔哈赤带着八旗兵不断南下,朝廷要派兵抵抗,军费像流水一样花出去。万历四十七年,萨尔浒之战,明朝投入了十万大军,花了三百万两白银 —— 可这三百万两,几乎掏空了国库。
国库没钱,怎么办?只能加税。万历四十六年,朝廷下令加征辽饷,每亩地加征九厘银子;后来又加练饷、剿饷,三饷加起来,每亩地要多交一分二厘银子。
可老百姓手里哪有银子?张三那样的农户,连税都交不起,只能逃荒;稍微有点家底的,要么把地卖给地主,自己当佃农,要么干脆加入流民队伍。流民多了,各地开始闹起义。陕西的李自成、张献忠,就是在这时候拉起队伍的 —— 他们手下的人,大多是交不起税、活不下去的老百姓。
朝廷加税,是为了镇压起义、对抗后金,可加税又逼得更多老百姓造反,形成了恶性循环。崇祯年间,兵部尚书杨嗣昌算过一笔账:要镇压李自成和张献忠,需要两百万两白银的军费;可国库只能拿出五十万两,剩下的一百五十万两,还得靠加税。可这时候,全国已经有一半的土地没人种,税根本收不上来。
有人给崇祯帝出主意,让民间的富户、官员捐银子。可官员们早就把银子藏了起来,谁也不肯捐。内阁首辅魏藻德,家里有百万两白银,却只肯捐五百两;锦衣卫指挥骆养性,也只捐了三百两。崇祯帝气得发抖,可也没辙 —— 这些官员,早就看透了明朝的气数,只想保住自己的银子。
其实,明朝的白银危机,不只是因为美洲白银断供。更根本的,是明朝自己的经济结构,早就出了问题。
明朝的经济,全靠农业和传统手工业撑着。江南的纺织业、景德镇的制瓷业,看着热闹,可都是小作坊式的生产,没有形成大规模的产业;商业贸易,也大多集中在民间,朝廷没有统一的管理,银子流进了商人、地主的腰包,国库却没捞到多少好处。
而且,明朝的官僚体系,早就腐败透了。地方官收税时,层层加码,老百姓交一两银子的税,到了地方官手里,可能要交一两五钱,多出来的五钱,全被他们贪污了。万历年间的户部尚书李汝华,就曾上奏说,地方官上报的税银,比实际收到的少了三成 —— 这些银子,都进了官员的私囊。
更要命的是,明朝没有应对货币危机的办法。之前朝廷发行过大明宝钞,可因为滥发,宝钞很快就贬值,老百姓没人愿意用,最后只能作废。到了白银危机时,朝廷既不能发行新的货币,也不能限制白银的使用,只能眼睁睁看着银价上涨,经济崩盘。
崇祯十七年三月,李自成的大军兵临北京城下。崇祯帝在煤山上,看着城外的火光,身边只有一个太监王承恩。他想起了万历年间的那些日子,那时候,太仓里的银子堆得装不下,江南的商船络绎不绝,谁能想到,几十年后,明朝会因为没银子,走到这一步?
这年三月十九日,崇祯帝自缢身亡。李自成的大军开进北京,从官员家里搜出了数千万两白银 —— 这些银子,要是早拿出来充作军费,或许明朝还能多撑几年。可到了这时候,一切都晚了。
明朝的崩盘,看似是因为美洲白银断供,实则是因为它把自己的经济,绑在了一根外来的 “白银绳子” 上。它没有自己的货币体系,没有稳定的财政来源,更没有应对危机的能力。当外来的白银断供时,这根绳子一断,整个经济体系就跟着垮了。
两百多年后,再回头看明朝的白银危机,能明白一个道理:国家的经济,不能过度依赖外部资源;老百姓的日子,不能只靠一种货币支撑;而朝廷要做的,不是等到危机来了才想着加税,而是要早早就为危机做好准备 —— 比如稳定货币,比如减轻百姓负担,比如整顿吏治。
可惜,明朝明白这些道理的时候,已经太晚了。苏州的布商王二,陕西的农户张三,还有崇祯帝,他们都成了这场白银危机的牺牲品。而明朝的故事,也成了后世的一面镜子 —— 提醒着后来人,不要重蹈覆辙。
